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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

《战斗的青春》第一部分 第01---05章

时间:2017-4-16 21:48:40   作者:淘乐网   来源:cnxc110   阅读:1063   评论:0
内容摘要:  一、离别  西北风卷着滚滚黄沙,凶猛地怒吼着,扫过无边的田野,把碎枝落叶旋卷起来,向滹沱河南扑去。河水被疾风掀起浪花,急浪拍打着沙岸。夕阳被蒙在风沙后面,变得暗淡昏黄。呜呜的风声夹着远处传来的答答的机枪声和隆隆的炮声。青抗先的号角声,儿童团的哨子声,也在风暴里响着。  这时,...
  一、离别
  西北风卷着滚滚黄沙,凶猛地怒吼着,扫过无边的田野,把碎枝落叶旋卷起来,向滹沱河南扑去。河水被疾风掀起浪花,急浪拍打着沙岸。夕阳被蒙在风沙后面,变得暗淡昏黄。呜呜的风声夹着远处传来的答答的机枪声和隆隆的炮声。青抗先的号角声,儿童团的哨子声,也在风暴里响着。
  这时,一群妇女又说又笑地从哗哗山响的树林里,送出一个美丽的姑娘来。她穿着一身青色裤褂,左臂下挟着一个绿花格布文件包,挺着丰满的胸脯迎风走上长满白杨树的高坡。一阵狂风迎头扑来,把她刮得倒退了两步。她倔强地迎着大风走上了坡顶。大风刮起她那齐肩的黑发和衣襟,吹着她那晒得微黑的脸庞。她皱起漆黑细直的眉毛向前望着,好像有满腹心事。她是枣园区妇女抗日救国会主任许凤,才在高村开了区委会议出来,按照分工到张村去坚持工作。她走着禁不住千头万绪心乱如麻:敌人的“大扫荡”说不定哪一会儿就会突然来到。反扫荡的准备工作做的不够好,就够人焦心的了。偏偏又添上一腔秘密的烦恼:她跟区委书记胡文玉的爱情一天比一天深,不知为什么,两人的冲突反而也越来越多了。今天两人本来相约开完会一块儿走,想不到在会上为开展挖地道的问题又争论起来,散会后,她找他谈话,他又很冷淡,她就赌气先走出来。走着心里还直劲生气,暗自说道:“好像我就碰不得你了,……”
  今天区委会上,许凤怀着崇拜和热爱的心情听了胡文玉的关于反扫荡斗争的报告。胡文玉对形势是那么乐观。他传达了上级党委对国际国内形势的分析,经他一发挥,就更加使人乐观了。虽然德、日法西斯仍在凶猛地向苏联、向太平洋地区进攻,几十万国民党军队投降了日寇,大举向根据地进攻,但确信我们一定能够克服困难,取得胜利。他的发挥,给人一个印象,仿佛不久就要把游击队正规化,准备反攻的样子。许凤听了他对区里全面工作的安排,是那么细致周密,都很同意,唯独在是否接受蠡县地道斗争的经验、立刻发动群众挖地道的问题上,他的意见却不能使许凤信服。胡文玉认为,这种经验地委只是通报了叫各地参考而已,县委也没有叫各区一律照办。特别是在这样大块根据地里,他认为完全没有必要挖地道。他逐条地批驳了许凤提的突击挖地道的意见,并且嘲笑说,地道这玩意儿纯粹是胆小的人弄出来的,只不过是为了逃避斗争,群众根本不赞成,所以他坚决反对这种做法。大多数委员因为胡文玉过去的威信高,对他的话比较相信,又看到几个试点村群众也不怎么积极,所以也就同意了他的看法。只有许凤不同意,和他展开了激烈的辩论。许凤哪里说得过他,两人红了脸僵持着。许凤看着小队指导员赵青。她明白只有赵青还能说服他。这赵青虽然新从县大队调来不久,但一来就给了人很好的印象。听说他过去曾经只身闯进某个义勇军独立旅,杀死那将要叛变的旅长,把这支将要投敌的队伍拉了过来。又听说他一参加八路军就把家里的土地分给农民,并和他的地主父亲断绝关系。这些都足够使人佩服了。特别是他脸上那条和义勇军旅长搏斗时被砍的刀伤,一看就令人肃然起敬。他对人谦虚,不轻易说笑。他总是眯着眼睛,藏着那锐利而深沉莫测的目光,耐心地等别人说完了他才表示意见。他说话时每个字好像有千斤重量,清楚干脆,说出来十有八九都无可辩驳。因此干部和队员们都很敬重他,胡文玉也很尊重他。但是这一次出乎许凤意料之外,关于挖地道,他却站在胡文玉一边,反驳了许凤。就在这种孤立无援的情形下,许凤一点也不让步,反而更激烈地为地道斗争进行了辩护。她逐条反驳了胡文玉和赵青的意见。胡文玉涨红了脸,他第一次看见一向顺从自己的许凤这样大胆地和自己对抗,而且语言尖利,很难反驳,真是又气又急。赵青见僵持下去反而使胡文玉下不了台,就改变了自己的看法,说挖地道是一种斗争形式,是不是逃避斗争主要在于人的思想。于是胡文玉才勉强同意了许凤的意见,区委会一致通过了开展挖地道的决议。这场风波刚平息,为了小队的工作,朱大江又和赵青激烈地争论起来,因为一时解决不了,只好留到晚上专门去谈了。散了会,许凤走到村边,总觉得还有许多心里话没跟胡文玉说开,必须回去单独跟他谈谈。立刻返回开会的屋里一看,却只有区长曹福祥拿着文件包和手枪,在炕上倚着窗台睡的正酣。只见他吼吼地直打呼噜,噗噗地吹得黑胡子直动,胖胖的赤红脸,舒眉展眼,看样子睡得可真舒服哩。这老同志连夜突击工作,可也真够累了。许凤看了不忍吵醒他,刚轻轻地踮着脚尖往外走,曹福祥却机灵一下坐起来,连声说:“走!走!走!”一看是许凤,连忙笑道:“我还当是杜助理员来叫我走呢!”随后又嗯了一声说:“小许,你这张嘴真厉害哩,都叫你给说服了!”
  许凤一面往外走着,不好意思地打岔道:“老大伯,你真是心广体胖的睡觉大王啊!”
  曹福祥嗔了一声说:“傻丫头,有什么值得发愁的呀!革命一定会胜利的。”说了立刻闭上眼睛又睡了。他就是这么一个肚子里撑得开船的人,年青的干部们都习惯地叫他大伯。他参加工作前是一个出名的厨师,在乡间人缘很好,后来就以这种职业为掩护进行过革命活动。他对群众非常关心,像个慈爱的老当家的。他对敌人却非常厉害,所以在这一带很有威信。
  许凤出来又找到胡文玉住的院里,见一群村干部正往外走。砖台阶上那个像少女一样漂亮的通讯员郎小玉,正在聚精会神地把笔记本放在膝盖上做学习笔记呢。一抬头见许凤走来,无可奈何地哼了一声,冲屋里摆摆头说:“胡政委还在工作哩,他为什么就不困!你知道吗?他三夜没有睡了,叫他睡,他就是不睡。不管怎么说,反正他有老主意。”郎小玉说着把胡文玉的挎包提了一下又放下。许凤走进屋里去,只见两个村支部书记还在围着胡文玉讨论什么。胡文玉坐在炕桌边上,一面听着支部书记说话,点着头,一面还在写着什么,同时又答复着问题。他说话既干脆又明确,好像早就经过深思熟虑的样子。支部书记们谈完工作,向胡文玉、许凤道别走了,屋里就剩了他们两个人。胡文玉只向许凤点点头,立刻又埋头写起东西来,屋里静静的,只听到钢笔在纸上哧哧写字的声音。许凤想:他一定还在生气。是的,今天我发言的态度有些太冲动了,说了许多刺耳的话,他一定气坏了。可我为了什么呢?你就不明白……她看着胡文玉那么用心地埋头写着,紧张的连汗也顾不得擦一下。心想:“可倒错怪了他。这么一个人,知识又丰富,又有才干,要是思想再好,该是多么好的一个领导干部,而且他正在热烈地追求自己……”想到这里,她心里一热,越发觉得非跟他谈谈不可了。见胡文玉停下来,思考着什么,她趁势说道:“我要出发了,有几句话还要跟你谈谈。”
  胡文玉内心满意她的进步,但又不满意她顶撞自己,带气地看了她一眼道:“还是挖地道的事吧?不用说了,我搞通了。”
  许凤满意地笑了,随后沉吟了一下说:“我觉得你近来对朱大江同志的态度不正确,那会影响团结的。”
  胡文玉听了皱眉道:“怎么,你叫我迁就他吗?”
  许凤说:“我看是你的观点不对。”
  胡文玉一挥手说:“得了,咱们以后再谈好不好?”
  许凤抢着说道:“不,我一定要说,”她脸色严肃起来,“你的思想有问题。你不注意团结。你在对敌斗争上完全不为最坏的可能做准备。这不是你个人的私事,这关系到党的利益,人民的利益。这种思想会给党带来损失,这也会使你自己……”
  胡文玉听着,看着许凤,眉头越皱越紧,脸上不耐烦地抽动了一下,突然又伏在桌子上写起来,连看也不看许凤,烦躁地说:“算了吧!我在赶着给县委写报告,一会就得送走哩!”
  许凤见他全然不听,反而这么傲慢,就悄悄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凤想着下了高坡,沿小路走出了枣树林边。向前一望,只见大风在前面卷着飞沙,像浊浪般滚滚地流过去。近处几块庄稼苗被风沙摔打的摇晃着,黄煎煎地卷缩着嫩叶。她弯腰在庄稼地里挖了一把土,看了一下,立起来使劲攥着,干土从手指缝里漏出来,像一股轻烟随风刮跑了。她心事重重地向前走着。极目向北望去,在远处那黑沉沉的树林的边缘上,出现了一个黑点,那黑点很快地移动着,像一匹飞奔的马,直向这里冲来。渐渐地看清了,那是个骑自行车的人。那人伏着身子快速地踏着车子,飞似地穿进西面的一带树林子不见了。这一定是游击队的侦察员,看来他准是带来了什么紧急的消息。许凤向西一看,前面南北大路上,走来了长长的一行人,这是担架队。抬担架的人用袖子擦着汗,使劲甩着胳膊急急地走着,一副跟一副地向南边去了。这是军区后方医院在疏散伤员。
  许凤加快脚步,走过庄稼地,走进水塘边一带浓荫遮天的柳林里,刚刚跨过水沟上的小桥,猛听身后响起一阵整齐的沙沙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区游击队排成长长的行列,穿过树林、小桥,一个跟一个地走来。队员们个个神色严肃,没有唱歌,也没有说话,只是挺着胸膛,握紧枪背带,大踏步地向西走去。指导员赵青走过来面含微笑,向许凤打个招呼走了过去。许凤正站在小桥边望着队员们,忽然身后一个人用洪亮的声音说:“许凤同志啊,又在等着他吧?”
  许凤回头一看,是小队长朱大江。他那雄壮高大的身形,结结实实地叉开腿站着,两手插在腰间,带点嘲笑地向许凤望着。许凤明白他是在说胡文玉,不好意思地红了一下脸,岔开话头问道:“朱队长,敌情怎么样?”
  朱大江放低声音说道:“敌情相当严重。情报上说,到今天晌午为止,敌人在县城、张桥、桑林一带集中了敌伪军好几千人;子牙河、滏阳河从昨天晚上开始严密封锁,每隔不远就放一个火堆,河堤上布满了岗哨;平大公路、沧石公路周围各县城都增兵很多。”
  许凤急忙问道:“你不是说小队要转移到路东敌占区去吗,为什么又往西去呢?”
  朱大江烦恼地嗯了一声说:“赵指导员和胡政委说我是右倾逃跑主义。嘿!不走就不走,难道我姓朱的怕死吗?”
  许凤忍不住向朱大江说:“你们三个人总是这样不团结。我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改变改变自己的态度。”
  朱大江哼了一声说:“许凤同志,我虽是个炮仗筒子,可是也并不喜欢闹别扭。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他们要肯好,咱老朱把心掏给他们吃了都行。可是,要叫老朱看见坏事不说话,不发火,那一辈子也办不到。我不能像你那样!”朱大江说到这里哼了一声,伸出大手用一个手指头指点着许凤。
  许凤激动地望着朱大江说:“我怎么啦?”
  朱大江粗声粗气地说:“哼!怎么啦!你有点袒护胡文玉。”
  许凤本来为这事和胡文玉争执了半天,闹得挺别扭,听他这么说,难过极了,急得说:“你怎么能这样说,我袒护过他什么错误?”
  朱大江冷笑一下说:“有错误你也看不见,你们女同志就是这样,感情第一!”
  朱大江说了回身大踏步就走。许凤急得喊了他一声,见他头也不回地只顾追队伍去了,气得一跺脚,苦恼地望着他的背影。
  “许凤同志!”从背后传来一句清脆响亮的喊声。许凤一听这熟悉的声音,知道是胡文玉追来了。站下回头一看,胡文玉已经走到小桥上,通讯员郎小玉跟在他身后。郎小玉那灵巧的身子比胡文玉矮半头,敏捷地走着,见许凤站下了,知道他俩有话要说,就向许凤、胡文玉一扬手,说声“我走了!”沿着条小道,乍着两臂,向坡下树林里跑了下去。胡文玉急急地向许凤走过来,他那匀称的高个儿,穿一身紫褐色裤褂,腰束皮带,挂着一支三把驳壳枪,干净爽利,举动潇洒。他走到许凤跟前,白四方脸含着骄傲的笑容,向许凤凑近说:“还生我的气吗?算了吧,送你一程,有些话想跟你谈谈。”
  许凤见他主动来和自己和好,一肚子气早烟消云散了。不由地笑了一下,望着他说:“你不是不和我说话了吗!”
  胡文玉笑道:“看样你还真恼了我呢!”
  两人并肩走着。天已经黑了,风吹得人站不稳脚,尘沙像大雾一般黑蒙蒙地笼罩着村庄和树林,天空偶然露出一下星光,随后又消失了。地上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只见一簇簇神秘的黑影在大风里晃动着。
  远处的枪声停止了。从附近的苇塘里,飘飘忽忽地传来几声咯咯的蛙鸣。许凤和胡文玉从树林里走出来,沿着菜园子和麦田里的小路走着。只见三三两两的人影在村头、树林里走动着。这是出来藏东西的和挖洞的人。他俩紧挨着小声地说着话。胡文玉用肩膀碰她一下说:“小凤,还记得咱俩在船上第一次见面吗?我常奇怪,为什么我们一见面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呢?”
  许凤只是不言语。胡文玉又碰了她一下,她这才嗯了一声说:“这还能忘的了吗?”她说着不由地又想起了当时的情景来。
  那是一九三九年秋天,冀中闹了大水灾,她被派到北乡几个村去工作。一天晌午,她从小梁村回区里去开会,刚和李秀芬上了船要摇走,跑来了一个穿草绿军装的高个漂亮青年,挎着手枪,束着崭新的皮带,背着背包,招手喊着要搭她们的船到区里去。那青年上了船,替她们摇着橹,不住地说笑唱歌。他的歌声是那么清亮好听。他的活泼愉快的情绪立刻感染了她们,也跟着唱起来。后来许凤她们才知道他就是新来的区委书记胡文玉。这胡文玉是北平一个大商人的儿子。因为他父亲强迫他和一个官僚的丑小姐结婚,又叫他去经商,不叫他接近搞革命运动的同学,他忍受不了,“七七”事变以后,赌一口气跑出来,到冀中军区参加了革命。因为他表现很积极,不久就入了党。胡文玉不只生的魁伟俊秀,而且工作上有魄力,有办法,写得一手好文章,讲起话来又头头是道。一九三九年因原来的区委书记调去开辟新区,胡文玉就从县委宣传部调到这区当书记。他一来就轰轰烈烈地干起来,工作特别活跃。最突出的成绩是他坚持发动群众展开反资敌斗争,围困敌人,把这区最后一个敌人的据点挤跑了。这一点大大提高了他的威信,他也就更加自负了。许凤常和他在一起工作,他对她真是知冷知热处处关心。就是在敌人扫荡中跑到野地里的时候,也从不放松帮助她学习。在许凤生病的时候,他亲自煎汤弄药,温存地服侍,那种体贴的样儿常使许凤既感激又害羞。……许凤像是又看见了胡文玉在全区群众大会上讲话,看见了那慷慨激昂的姿态……
  许凤正出神地想着,被胡文玉一拉才清醒过来。这时已经走进了避风的浓密的树丛中。两人并肩坐在坡上,胡文玉握起许凤的手轻轻地问道:“怎么,还生气吗?”
  许凤说道:“不,我不生气。你就不明白我的心。我为什么批评你?”
  “我怎么不明白,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吗?”
  “我又不是傻瓜。这还用老是说!”许凤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红艳艳的绸手绢,给胡文玉系在枪把上。又说:“大扫荡就要来了,我在准备着,万一遇到不幸,我就拚死,绝不给党丢脸!”许凤说着把被风吹乱的头发理了一下。
  胡文玉展开看那用白丝线绣着一个凤字的红手绢,正笑得闭不拢嘴。听她这么一说,立刻急得说:“你怎能这么想!
  不能死,我们谁都不能死,我们还没有结婚!……”
  许凤正在低头寻思,突然被胡文玉拥抱起来,她吓得挣扎着,拚命推开他。胡文玉狂热地亲她。她又羞又急地叫了一声:“胡文玉同志!”一下把胡文玉推开了。
  许凤忙弄弄头发,扯扯衣襟,喘息着,脸上热烧火燎的。胡文玉亲热地小声说:“世界上没有比你再好的了,我愿意为你活,愿意为你死。你知道吗?没有你,我真活不下去。我求你答应我,大扫荡一过,咱俩就结婚。”说着又去拉她。
  许凤急得推开他的胳膊说:“不!不能结婚,就是不能结婚。”
  胡文玉急得摇着她的肩膀说:“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结婚?”
  许凤声音颤抖地说:“不行就是不行,干什么老是刨树找根的!”
  胡文玉难过地叹了一口气说:“那么你是爱着另外的男同志吗?”
  许凤气恼地一推他说:“原来你这么不了解我,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哪?”说完赌气把脸扭向一边不理他了。
  胡文玉忙央求她说:“算啦,别生气,可是我想知道你现在为什么不想结婚。”
  许凤仰起脸一笑说:“这很简单。现在我根本不考虑这个问题。至于为什么,你就更不用问了。”
  “好吧,你不说我也猜的着。我一定永远等你!好,我们走吧。”
  两个人立起来,肩并肩地走着。胡文玉一会儿走在她左边,一会儿走在她右边,不住温存地去扶她的肩膀,问道:“怎么,又在想什么?”
  “我想我应该批评你,因为我听见有同志说你不好,我心里受不了。”许凤说着被一阵扑面的风沙迷了眼睛,一脚踏空了,身子一歪,胡文玉忙去扶着她说:“啊,又批评我!那好吧,反正几乎每一次见面,你都给我一顿批评,你愿意批就批吧,我洗耳恭听。”
  许凤郑重地说:“你跟朱大江同志的关系越来越坏,我看应该你多负些责任,不能光责备别人!”
  胡文玉反感地哼了一声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都怨县委叫朱大江来当小队长。他简直是土匪性,专门跟领导上做对,净向县委胡乱反映我。昨天他又跟我吵了一顿,一口咬定说我跟赵青同志拉拢搞小集团。你看今天他在会上对我的态度,简直是个反党分子,非叫县委调走他不可。我跟这种人一辈子也合不来。你在这个问题上不要当无原则的调解人!……”
  许凤听到这里,突然往路边草坡上一坐不走了。胡文玉忙蹲下问道:“怎么?又生气啦!你这个人简直是……一句话不顺耳就闹气。好,好,快起来,有意见只管说嘛。”
  许凤一挥手说:“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你走吧。”
  胡文玉发急地说:“到底为什么?你说明白嘛,这样叫我怎么走?”
  许凤沉思地说:“也没有什么,现在我才明白,其实我并不真了解你。”
  胡文玉着急道:“什么,你不了解我?你这话多叫人寒心哪!要是可以的话,我真想开膛拿出心来叫你看看。得啦,我一定接受你的意见就是啦。好,别生气啦。”
  许凤立起来。胡文玉送她往张村走去。两人就这样,一会走,一会站下,吵一回,和解一回。现在又站到张村村头一个岔路口上了。两人默默无语地站着,风沙旋转着在身边扑过去。许凤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向漫洼里看着。胡文玉叹了口气,又温存地说:“我真怕这一次分别是我们的永别呀!”他说着趁许凤不提防,猛一下子搂着她亲了两下说:“别生气啦,我一定听你的话!”许凤赶紧推开他,后退了几步说:“你快走吧!”两人可都还立着不动,沉默地互相看着。这时候两人还有满腔的话想说,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只相对出了一口气。胡文玉突然过去使劲握握许凤的手说:“好,多加小心,你自己进村吧,我要到小队上去了。”说着撒手转身向大路走去。
  许凤呆立在路边,出神地望着胡文玉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中了。忽然东北方向响了一枪。路边大杨树上几只宿鸦扑簌簌地惊飞起来,啊啦啊啦地叫着在空中盘旋着。许凤拔出手枪,迈着急速的步子向村里走去,一阵凉风扑来,她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二、姐妹们
  张村是五百多户的抗日模范村,整个村庄坐落在一片黑沉沉密丛丛的树海里,遇上这大风之夜,只听得忽忽飒飒,风声格外响得惊人。张大娘家虽住在村中央,院子里那两棵高大的老槐树也趁风势摇曳着密茂的枝叶哗哗地响。北屋窗户照射出来的灯光,在摇晃的枝叶中间时隐时现,风声里飘飘忽忽地从窗中传出低低的悠扬婉转的少女的歌声:姐妹卸红装,一齐背上枪。中国的妇女们,都要上战场!哎嗨哟……为了求解放。……
  唱歌的是张大娘的十四岁的女儿小曼。她一边唱着,一边对镜子梳着头发,一会向镜子里看看,一会向坐在对面的区妇会干部李秀芬看看。她把浓黑的齐颈的短发,梳成两条小辫子,前额留着齐眉刘海,天真纯洁的瓜子脸,眼睛清亮的像一汪透明的春水。她梳完了头,立刻拿出小本子和钢笔,伏在炕桌上急速地抄起歌词来,一面抄一面唱。李秀芬收拾起文件,也凑过去挨着小曼坐着,跟她一起合唱起来,秀芬那灵活的大眼睛,睁得亮晶晶地向空中望着。白圆脸两颊绯红,声音被满腔的感情激动得颤悠悠的。小曼用手打着拍子一顿说:“来另唱一个。”说了把头依在秀芬的胸膛上,两人又小声地唱起来。歌声变得轻松愉快起来。唱的是:小小的灯儿,黯幽幽,哥哥打仗把我丢,不悲不伤我也不愁,给他缝件衣裳暖柔柔。……
  两人正唱着,张大娘在外边说话了:“一天价唱啊,唱啊,这是什么时候还唱,你们这些闺女就是不知道愁。”张大娘一边说着走进屋来。她四十多岁,生得中等个儿,微瘦的椭圆脸,前额和眼角虽然都有了皱纹,但是举动仍然挺利落的,身子骨还很结实。说着用小笤帚扫着身上的土,向她女儿小曼又嗔又爱地瞪了一眼。
  小曼冲娘笑着,一撇小嘴,撒娇地说:“愿意唱嘛,死不了就唱!”
  秀芬笑着拍了小曼的脊背一下说:“别叫娘着急!”
  张大娘用小笤帚指着小曼说:“瞧你,净画眉掉嘴的,东西都藏完了,还不快去看看,天这时候啦,外边黑灯瞎火的,你凤姐怎么还不来呀。”
  正说着,听得院里冬冬的紧急的脚步声夹着吹口哨的声音。张大娘笑道:“看吧,支部书记张立根来了。”
  “婶子,许凤同志来了没有?”人还未到,话声先到,只见一掀门帘,走进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来,瘦长脸,大眼睛,穿一身整齐的紫花色夹衣,腰里束着皮带,左边挎着一支带红绸的独决枪①,右边挎着个灰布背包,头上戴着洗的干干净净的八路军旧军帽,进了门,一下跳到炕沿上向窗外叫道:“张俊臣同志,进来吧,许凤同志来了一定先上这儿来的。”
  大娘也跟着叫道:“老张同志啊,屋里来吧!”随后指着张立根道:“看你这个样,敌情这么紧,你还是这个打扮,你就一天价光想去当八路了是不是?”
  小曼笑道:“人家是八路迷嘛!脑袋掉不了就得这个打扮,时刻准备着远走高飞哪!”小曼说着就去翻张立根的背包,拿出一本书之后,接着扯出一个褂子,一块毛巾,还有一双布袜子。小曼笑的前仰后合的,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抖落着给人们看。张立根忙夺了往背包里塞,几个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随着洪亮的话音,一掀门帘进来个高大粗壮的人,那结实样就像是用生铁铸成的一般,宽大的肩膀,闪披着一件带补丁的破蓝布夹袄,土布对襟褂敞着扣子,露出毛茸茸红铜似的胸膛,饱受风霜的黑瘦四方脸满是青丛丛的胡楂子。他微笑地紧闭着阔嘴巴,用他那忠厚亲热的眼光向大家看看,伸出铁钳似的大手,一把抓过板凳来,一屁股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谷面饼子,大口地咬着吃起来。这张俊臣是高村的支部书记,在这一带群众中很有威信,是个出名大公无私忠实坚定的好干部,这一带的地主豪绅、地痞流氓都非常怕他。“七七”事变前他是大地主张扒灰的佃户。他这人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冻死迎风站,饿死挺肚行”,有①独决枪:一种土造短枪,一次只装一粒子弹。
  一股穷人的豪气劲。种地吃不饱,春冬两季就当石匠糊口,绝不到财主面前低声下气去求借。因为游荡远近乡村打石碾石磨,见识的人多,打听到了红军北上的消息,他就到处传播说:“红军一来就好了,打土豪分田地。”因为他为人正直,从不多言多语,他一说人家就信,他一带头,闹得张扒灰的佃户们也不愿交租了。这事惹恼了张扒灰,花钱买通了巡警局去抓捕他,非要他一死不可。亏得穷朋友给他送了信。他正在铡草,一听这信,二话没说,拉了铡刀片就闯到张扒灰家去。张扒灰正从城里回来,把笼子挂在树枝上玩鸟,一见张俊臣进来,就气势汹汹地喝道:“你来干什么?!”张俊臣并不答话,往前一纵身,大吼一声劈倒了张扒灰,扔了铡刀扬长而去。仗着是光棍汉没有牵挂,一出外五六年没有回来。张扒灰被砍掉一只胳膊,总想抓张俊臣报仇。八路军来了之后,张扒灰吓跑了。张俊臣才回来。一到家他就背上个口袋到处去找红军找共产党。许凤就介绍他到县里受了训,参加了党。受训回来,他就闹起农会来。他工作积极,斗争坚决,不久和本村的一个寡妇结了婚,漂泊了半辈子这才有了个家。
  张俊臣吃了饼子,又从腰里拔下烟袋来吸着,听着张立根不紧不慢地在读《冀中导报》。张大娘催张立根道:“你这个人总是这么念起来没完,敌情怎么样啊,快去队部里看看去呀!”
  张立根满不着急地把报纸一扬,咳嗽两声说:“急什么,没有什么事,我等一等许凤同志。”说着仍旧坐在炕沿上读报。
  小曼擦着手指上的蓝墨水,笑着用鼻子吭了他一声。秀芬急得说:“真是!凤姐怎么还不来?”
  大娘唉了一声往外走着说:“我去外边看看。”
  不大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接着一掀门帘,许凤走进屋来。小曼啊了一声,一下扑到许凤的怀里,搂着她的脖子,脸贴着脸亲热起来。李秀芬忙接过许凤的手枪退出子弹,向许凤问道:“咱们组别的同志一个也没来吗?”
  许凤叹口气说:“大概他们还在高村开小组会哩,也许一会就来了吧。”
  张大娘随后走进屋来指着小曼说:“别缠磨你凤姐啦。”
  小曼吐了一下舌头,跪在炕上摆弄许凤的手枪去了。
  许凤问秀芬道:“你还没有吃饭吗?”
  秀芬不言语,待了一会才说:“我不饿!”
  大娘和小曼吃惊地说:“唉哟!秀芬还说瞎话呢,我问她,她口口声声说在高村吃了。”
  许凤看着秀芬责怪地说:“哪里,她生我的气,从中午就没有吃饭。”
  秀芬接着说:“谁生你的气来,我是生自己的气。谁让我老是改不了这缺点,惹你着急。”说着难过的要掉泪。
  小曼忙拉着许凤问道:“为什么?凤姐,你怎么叫芬姐生气?”
  许凤微笑着说:“我在村干部会上批评了她,也许我的话讲的太重了。可她动不动就冒火,她把几个村的妇会主任都训的不敢见她了,不批评怎么行!”
  秀芬扭转身急着辩解道:“我还不是为了工作!”
  许凤语气严厉地说:“为了工作也不许这样。唉!什么时候你政治上才能开展一些呢?”
  两个人都不言语作声。秀芬伏在炕桌上把头埋在胳膊里。
  小曼抿嘴笑着悄悄过去搂起秀芬来,往她胳肢窝里一搔,秀芬痒的吱一声跳起来,人们都笑了,秀芬也笑起来。小曼却装着曹福祥的样子,捋捋并不存在的胡子,挺着肚子用沉闷的声音指着秀芬说:“你这个傻丫头,就是有点牛脾气,嗯哼!”这一下把秀芬和许凤都逗的乐起来,张俊臣也乐的咧着大嘴。这时大娘早到外屋做了一碗鸡蛋面汤端进来,笑着递给秀芬。秀芬不肯吃,许凤冲她望了一眼说:“看你这别扭劲,一会又叫大娘生气。”
  秀芬一撇小嘴没奈何地赶快接了吃起来。小曼一本正经地对许凤说:“来吧,我准备好啦,我们的工作大概不够好,批评吧。”
  许凤笑笑道:“好像我是专门批评人的,其实工作有缺点还不是先由我负责?”随后问张立根道:“布置的工作做得怎么样啦?”
  张立根说:“藏伤员的密洞挖好了,在村里利用藏粮食的密洞改了三个,在村外边树林里新挖了四个。”
  许凤问道:“军区后方医院不是分给你们村三个伤员吗?”
  张立根说:“曹区长是通知俺村抬三个伤员来,后来分给段村的三个伤员老是没人抬,后方医院又紧着出发,我就叫人都抬来了。”
  许凤说:“这件事你们办的对。可是叫你们在村里多挖几个秘密洞,怎么还没挖呀?”
  张立根一笑说:“我是想,够伤员们用就行啦,敌人还不是那老一套,来回拉拉网,有什么了不起!”
  许凤听了,用严肃的眼光看着张立根说:“你为什么这样估计?”
  张立根说:“我不是瞎估计,是有可靠的根据。军区机关的一位同志叫我三天之内搭起台子贴上标语,他们还回这里来过'五四'青年节呢!你想要是敌情严重的话……”
  张立根还要往下说,许凤拦住他说:“你去把伤员都安排好,我和你一起去布置。”
  张立根说:“好吧!挖就挖,其实……”
  许凤道:“别其实了,问题就在于你思想上有问题,咱们一会儿谈谈。”回头问张俊臣道:“你们地道挖得怎么样?”
  张俊臣道:“先在张家头挖了一百三十丈了,今天黑夜还在突击哩,我准备先把张家头做好,整个高村再动手。”
  许凤说道:“好!开好了地道口没有?”
  张俊臣道:“没有,现在还不能用。”
  “是公开挖的吗?”
  “我们全是黑夜挖的。我挨户做了动员工作,我们六十多家贫雇农非常坚决,大家都说,舍不了孩子套不住狼,抗日就不能怕牺牲。十七户中农有点动摇,经大家讨论订公约,他们也表示坚决干。我们挖了立刻就伪装起来,保证不会暴露。”
  许凤想了一下说:“你们一定要赶快开洞口,做好打仗用的枪眼。”随后笑着问:“今天找你几次找不到,往哪儿去了?”
  张俊臣说:“到县武委会去要了几颗地雷,直跑了一天。我回去就按你的指示动手做,要不,一块儿回高村去吧?”
  许凤看看张立根说:“不!我还得帮助这落后的模范村哪!”
  张立根脸飞红起来,一拍大腿说:“得!许凤同志,别说了,我保证十天之内超过他们。”
  许凤说:“什么时候动手?”
  立根说:“立刻!”说了往外就跑。
  大娘见立根和张俊臣走了,沉思地说道:“立根这个人就光想到大部队上去,在村里做工作不安心。这么下去,咱村可真要落后了。”
  许凤拉着大娘的手说道:“大娘,有你哩,你得准备担起这个担子来。”
  这个村是枣园区工作基础最好的一个村。张大娘家是许凤常住的地方。大娘家虽只有三亩多地,但因为十分勤俭,倒也够吃够用。
  二十年前,张大娘从河南跟父母逃荒来到这村,一家人就闹起霍乱来了。多亏了贫农张顺义不顾死活地照顾,给埋葬了父亲,使母女俩保全了性命,她娘对张顺义感恩不尽,就把女儿许配了他。张大娘结婚不久,母亲又去世了。贫苦农民哪里经得起天灾人祸,因为还不起地主张扒灰的高利贷,二亩地被夺了去,只剩下几间破房。夫妇俩一个扛活一个织布,看样终身也还不起地主的债。“七七”事变后,共产党八路军一来,发动群众斗争了张扒灰。张顺义积极参加抗日工作,带头组织农会,实行合理负担。农会一当权,地主吓跑了,张顺义就调到县里工作了。在一九三九年一次大扫荡中,为了掩护县委机关脱险,张顺义壮烈牺牲了。县委书记周明正要来安慰大娘,大娘带了儿子大雨先去找了他,人们以为她一定得哭个死去活来,不料大娘指着儿子大雨对周明说:“她爹为革命牺牲了,叫大雨去,叫他拿起枪去革命吧!我没有别的要求,请你介绍我入党!我跟我的女儿也要革命到底。”
  于是大娘加入了共产党。不久,儿子大雨跟着贺龙师长的队伍开走了。女儿小曼小时候当过儿童团长,现在念完了小学,在村妇会担任青年妇女部长。她聪明活泼,积极肯干,长相和性格有点和许凤相似,站在一起,人们都说她俩像是亲姐妹。
  李秀芬是王庄的村妇会主任,一九三九年就提到区里来工作了。家里有爹娘,姐姐秀芳出嫁了,哥哥秀山是个县级干部,调到路西学习去了。秀芬乍一看很像个温柔的姑娘,其实不是这样。她从小跟着叔叔学过几年武术,体格锻炼的十分健壮,一生气就伸胳膊挽袖子想动武的,性情非常泼辣。一九四○年夏天,许凤带领她和群众夜间到据点附近去破路割电线,她和区自卫大队到前边掩护。敌人出来了,她一人提着一支独决枪留在最后边,掩护着群众撤退。人们以为她牺牲了,第二天许凤正要派人去找她,她已经凫过滹沱河,穿着一身湿淋淋的衣服回来了。从此人们都知道秀芬的厉害了。三个姑娘自从认识以后,心投意合,就像亲姐妹一样,到了一起,除了谈工作、互相帮助学习之外,就说笑个没完。
  许凤叫着秀芬、小曼把区委留下的文件藏起来,把洋铁桶里的粮食也藏起来。一面说:“我估计天明敌人就可能到这里来,咱们一会转移到大洼里去,免得叫鬼子包围在村里。”
  小曼急得催道:“好!立刻就走吧。”
  大娘说:“不用那么着急,地里怪凉的,过半夜再去也不晚。我出去听听动静,小曼快把衣裳什么的找出来,帮助你凤姐、芬姐化化装。”
  许凤、秀芬答应着,大娘披上件夹袄走出去了。小曼踢踢腾腾地把衣裳、发辫、梳子都找出来,跳上炕去叫许凤、秀芬换上衣服,又和秀芬两人给许凤梳头。一会儿,她俩给许凤在脑后梳了一个发髻,前额留下一丛浓黑的披髦,许凤对着镜子端详着问道:“你俩看我可像个老大婶吗?”
  秀芬摇摇头说:“你这漂亮劲,再怎么装也不像,除非你用泥把脸抹起来。”
  小曼也笑道:“真是,远看像个小媳妇,近看还是个女八路。”
  许凤笑着轻轻打了她一下。小曼又去给秀芬梳头,秀芬推开小曼,怎么也不肯梳发髻,只把那齐肩的短发用头绳扎起来,扑撒开活像一个喜鹊尾巴。小曼看了只是笑个不停。
  三个姑娘正一边化装一边说着知心话,忽听街上有人喊了一声,机灵地一下都跳下炕来。胡同里一阵紧急的脚步声,接着光浪一声推开大门,跑进一个人来,在院里嚷道:“许凤同志,听说敌人到了段村了,快出去吧!”说完冬冬地跑了。
  许凤听出这是青抗先队员张金锁那粗嗄的声音,忙答应着和秀芬、小曼跑出屋来。大娘也回来了,累得喘吁吁地说:“你们快跑!”
  这时全村都乱了,冬冬的脚步声、呼喊声、孩子的啼哭声响成了一片。三个姑娘跟大娘跑到村头,就见人群在黑暗中纷乱地奔跑着,有的人一直往西奔,有的人去过滹沱河,有的人就踅到麦田里去。人群的黑影渐渐稀落了,许凤、秀芬、小曼和张大娘走到几十里宽阔的大洼里,找个地势低洼、麦子茂密的麦田中心坐下来。听得一会比一会清静了,只有麦子被风吹得一起一伏地摇晃着刷刷地响。她们在麦垄里铺上棉袍,挨个儿躺下。小曼仰卧着,望着二尺多高的浓密的小麦。一弯月牙沉下去了,淡淡的微光还照亮着麦穗,天空和星星又远又高。她把双手垫在脑袋下边,望着天空默默地眨着眼睛。突然她笑了一下,立刻翻身爬起来,一看许凤、秀芬也都伏着身子,手托着两腮,凝神地想着什么心事。夜深人静,只听到阵阵呼呼的风声。突然传来一声公鸡啼鸣,打破寂静,接着远处近处声音洪亮的老公鸡、声音尖细的小公鸡,都跟着啼叫起来。大娘累的小声哼哼着。许凤坐起来,静静地听着,心里想:不知小队还在不在小宋村?朱大江和胡文玉的意见有没有统一?真叫人焦心。不觉忧虑地说:“怎这么早鸡就叫了!”
  大娘也叹口气说:“这荒乱年头,连鸡叫也没有准了。”
  秀芬也坐起来搂着许凤的肩膀轻轻地笑了一声问道:“凤姐,你在想什么哪?”
  许凤看着秀芬小声地说:“我什么也没有想。”秀芬嗤嗤地笑起来,凑到许凤耳朵边说:“得啦,我的姐,我知道,你在想胡文玉同志了吧?”
  许凤捶了她脊梁一下说:“别瞎扯啦,没影的事!我在想小队上的问题。”
  小曼早把头挤过来听着,在旁边忙冲秀芬插嘴说:“凤姐可不像你,一天价萧金、萧金的,来封信就像宝贝一样藏着,恨不能明天就叫他娶了你才好!”说完嗤嗤地笑起来。
  秀芬一下子按着小曼就胳肢她,小曼嗤嗤地笑着挣扎出去,一下子缩在许凤怀里,忍着笑直是小声央告:“好芬姐,好芬姐……”
  大娘轻轻地笑着嗳了一声说:“真是三个闺女一台戏哟!出来逃难还少不了闹。”
  空中一阵呼呼的风声刮过。秀芬静下来听了一下,指了小曼一指头,回头轻轻地搂着许凤的肩膀说:“你听说了吗,咱们三个这么好也有人不满意,胡说什么咱们是干姐妹,小集团。我真想把这些造谣的人找出来撕烂他的嘴。”
  小曼听了也生气地哼了一声说:“说这话的人是吃饱了撑的,闲着没有事放屁辣臊。人们愿意好,谁也管不着,偏要好!一块活一块死,非好一辈子不行呢!”
  许凤说:“别为这些闲话生气,咱们好不是对革命没有坏处吗?管它做什么呢,有那生气的工夫不会学习学习么!”
  正说着,看见路上有群众从东跑来,许凤想打听一下东面的情况,便起身迎上去。秀芬、小曼忙跳起来跟着。大娘动作慢一点,等她赶到,许凤早打听完了敌情。只见她一转身对秀芬说:“你和小曼跟着大娘,我到小宋村去一下。”说了不容秀芬插言,规定了联络地点,便提着手枪,急步流星地向南走了。
  三、恼人的冲突
  风沙遮蔽着星光,大地黑茫茫的。郎小玉穿过树林,走过麦田,翻过古洋河堤,悄悄地进了小宋村。
  郎小玉走到小宋村附近黑糊糊的树林边上,就听得大树后猛喝一声:“口令!”郎小玉听出是队员蔡二来的声音,正要躲着他,忙回答了口令,沿着小路直向村里走去。蔡二来却跑到前边截住他,结结实实地攥着他的手腕小声说:“你快把小钱夹还我!”
  郎小玉今天可真生了气。本来两个人很好,郎小玉作战得了一支日本金笔也送给他用了,可郎小玉拿了他这么一个用布缝的小钱夹,他就非得要回去不可。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不过是在上边绣了一朵荷花,一对鸳鸯罢了,一点也不稀罕。前两天小玉见二来独自在树下拿着左看右看,正好自己给政委管着粮票没个东西盛,见这钱夹正好用,一把就夺过来。二来拚命追他要夺回去,小玉跑到胡文玉屋里去,二来没敢再追他。现在碰上了,二来又要这个小钱夹。小玉生气了,就偏不给他。心想:“你也太小气了。你不过从家里拿来这么个东西,有什么值得这么急。等我离家近了去和姐姐要一个,你这蠢钱夹我看都不看!”他哪里知道,这个钱夹却是蔡二来的命根子,他口头上说是从家里拿来的,实际上却是高村大地主张扒灰的三女儿送给他的。因为小队常在高村住,蔡二来被那女人勾搭上了,两人越来越热乎。他明白这事一暴露就得受处分,因为群众都知道那女人有汉奸嫌疑,万一在这个钱夹上边露出来,那怎么得了。蔡二来不能和小玉明说,只是使劲按着小玉去掏口袋,小玉就搂着不叫掏,两个人悄没声地在地上厮滚起来,直到那换岗放哨的队员刘满仓走过来,才用那铁钳子似的大手把他俩拉开,两个人还呼哧呼哧地要往一块抓哩。刘满仓比他俩高一头,像个大熊似的当中一站,问明白了怎么回事之后,瓮声瓮气地说:“小玉同志,一个破钱夹什么了不起,给他!”
  小玉这才气忿忿地掏出钱夹里的东西,把钱夹往地上一摔道:“谁稀罕你这行子,小气鬼!”
  蔡二来急忙捡起来塞在口袋里,立刻又去哄郎小玉,笑哧哧地拍着肩膀只拣好听的说。小玉撅了嘴直往前走,一句话也不答。两个人刚走进小队住的院子,迎面碰上高个长脸大下巴的队员葛三慌慌张张地走出来,一把拉住蔡二来道:“朱队长正要我去找你哩,你来得正好,咱俩快走吧。”
  蔡二来懵懵懂懂地问道:“干什么去呀?”
  葛三嗐了一声说:“听说侦察班长武小龙同志在平大路附近牺牲了,队长叫咱俩连夜去调查清楚,把情报取回来。”
  郎小玉一听这话立刻从头顶凉到脚跟,又好像用刀子捅了心窝一下,登时天旋地转,两眼扑簌簌流下泪来。呆立在旁边忘了有多久,一看蔡二来和葛三早已走了。
  这武小龙在小队里简直是大家的心上人。碰上危险,他会帮你想出办法,你要苦恼,他会想法子给你带来快乐。他是个杂技班出身的青年,一举一动既滑稽又风趣,大家给他起外号叫孙猴子,谁都愿意跟他在一起。每天晚上要是见不到小龙,大家总要互相打听:小龙同志为什么还没回来?郎小玉到队上来了之后,武小龙天天教导地、帮助他。一次打仗突围,郎小玉掉下房来摔昏过去,武小龙挟起他边打边跑,从虎口里救出他来。郎小玉和武小龙真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一听说武小龙牺牲了,怎么能不悲痛。郎小玉沉痛地走到院里,只见队员们在敞棚里,静静的都在为武小龙牺牲的事难过哩。有几个队员还不住地抽泣。队长朱大江来到门口向队员们望了望,黑虎着脸说:“坚强点!你们又不是小姑娘!”
  敞棚内一片静默,队员们都不作声,有的没事找事地动手擦起枪来。朱队长立着看了一会儿,拿起一支枪来对着灯光检查了一下,回身就走了。郎小玉见胡文玉还不回来,就要出去接他。这时,听着队员们噢的一声欢蹦乱跳起来,郎小玉跑过去一看,来了一个汗水淋淋满面笑容推着自行车的青年人,不是武小龙是谁!队员们围上他,村干部和群众也围上他,七言八语,几十只手一齐上,把个武小龙东拉西扯,争着问长问短。武小龙笑着只顾向四面哼哈答应。虽然疲乏不堪,他那瘦削的瓜子脸、滴溜溜的大眼睛也总是十分精神,手脚也总是那么干净利落。
  朱队长过来说:“好啦,好啦,快叫他吃了饭,还有任务哩。”说着在武小龙脊背上冬的砸了一下,亲热地嘿了一声。武小龙向朱队长一咧嘴做了个鬼脸,用手接过炊事员递给他的两个饼子,耍了几个花儿,变了个戏法,引得围着的人们一阵哄笑。
  武小龙一面吃,一面说着他遇险的经过:“我一溜顺风把车子蹬的飞快,闯进村去,正扬扬得意,一看满街都是鬼子伪军。我灵机一动,就近钻进了一个过道。刚走进一个院里,嗬,真是无巧不成书,出名的傻宽就哈哧哈哧地张着大嘴跟着跑进来了。我一想坏了,他一定把敌人给引来了。去年夏天我就碰上过他一次,差一点送了命。那一次也是我刚钻了苇坑地,他也钻了进去,亏我多个心眼,偷偷地离开了他。一会儿敌人在外边大喊:'出来!人家都出来了,说你哩!'傻宽扑隆往起一立,插着腰说:'出来就出来!怎么样!?'他走出苇地一看,就他自己一个,一摇头嚷着说:'真他妈胡弄人,他们不出来,我还得回去!'”
  大家听到这里忍不住大笑。武小龙咽下一口饼子,又说道:“他这一下不要紧,害得我钻到水里,整整泡了一天。这一回他又来了,我忍不住抱怨他道:'傻宽,你又来啦!'
  “傻宽挺有理由地说:'我每次一看见鬼子汉奸,两条腿自己就往前跑,我想停也停不下,一直跑到被忘八日的们抓住为止。真他妈的,我哪一次跑也准有汉奸们追,真是气人。你想想,抓就抓吧。我叫他们是汉奸,他们还不甘心。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你说他们不是汉奸谁是?莫非说我倒是汉奸不成!嗐,真是……'他还嘟哝地说着,敌人就追进院来了。”
  “后来怎么样?”队员们担心地问。
  “怎么样,这一回省得跑,一块被抓住了。他们要往伪军中队长那儿送,我向伪军说:'你们带我走也是一样,反正明天该我给桑林皇军出夫。'我把良民证给他们看了,说:'别着急,我是来给他说媒的,你等我把话说完再走。'我就对傻宽说:'咱俩说正事吧,你愿不愿意?她叫大白妮,又白又胖,中流个子,就是脚大点,头上有点秃疮。她倒愿意给你做媳妇哩。'那位流鼻涕的傻宽哥一听,乐的当当的,又是大笑又是跳脚,竟拍着伪军的肩膀叫唤起来:'看哪!我说我走桃花运嘛,对象啦!对象啦!诸位水奸先生们!'伪军们一向没有听过这奇妙的称呼,还觉得挺有趣。傻宽接着说:'脚大有什么关系,大脚八岔,葡萄满架。秃子秃,盖房屋,吹了灯是一样。嘻嘻,哈哈,铿铿锵锵!'他手舞足蹈地喊起来:'你们谁要没有对象,就找他吧。一块新羊肚手巾他就给说一伙媒。给你,新羊肚手巾。'他把手巾塞到我怀里,伪军被逗得笑欢了,莫名其妙地互相挤眼,好像觉得这两个人真是抓错了。傻宽高兴地大嚷起来:'警备队的大队长张木康是我表哥,他得给我礼物,你们去叫他来,叫他来吧,我请你们吃喜酒!'
  “几个伪军被我们俩吵得稀里糊涂,把我们俩身上的东西搜了去,一个一个地走了。傻宽还在后边嚷:'水奸先生们,给俺表哥捎信去,我请你们吃喜酒!'
  “就这样,我们俩吵吵嚷嚷,直到伪军都走了,我这才弄了情报回来。不过那位傻宽老兄可真够认真的,一直送了我三四里地,还等我过两天领他去相媳妇哩。”在笑声中,武小龙一挥手立起来,嘴里小声地学着画眉叫,检查了一下驳壳枪,往队部去了。
  武小龙一走,敞棚内渐渐安静下来。有几个队员哼起小调子来:“一更鼓儿崩,一更鼓儿崩,拿起那洋火儿点上那小银灯哼!……”
  郎小玉在灯光下翻了一会小笔记本子,听着几个队员集在一起小声说话,便凑过去在旁边坐下。队员们唧唧喳喳地说:“听说县手枪队要人,要轮到抽咱们小队上的人,我非要求去不可!”
  “放心吧,有这种事先得轮到我。”
  “怎么,你也想去吗?咱们一块去。跟他们一起干多过瘾哪!盒子枪一掖,哪儿硬哪儿碰,打遍敌占区。我真想跟李铁同志一块干。那人太好啦,去年冬天到路东去配合作战,跟他在一起呆了几天。他待人真好,又热情又痛快。”
  “是啊,听说咱们朱队长也净想他呢。不过这时候一会儿一个变化,谁知道能不能去成啊。”
  郎小玉听了,笑着说:“我早跟胡政委说好了,你们都轮不上!”
  “别说话啦,快睡一会儿,傍明怕会有敌情呢。”
  夜深了,战士们都睡着了,呼呼地打着鼾声。一个队员砸着嘴,打着梦捶。被砸的队员猛坐起来,眨眨眼,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又不声不响地躺下了。
  这时,胡文玉来到了游击队住的院里,刚踏进队部的外间屋,就听到东间屋里两人激烈争辩的声音,一掀门帘正看见朱大江砰的一按桌子,怒气冲冲地向指导员赵青说道:“我们小队不要你这样的指导员,给我滚,快滚!”
  胡文玉在屋门口没有言语,气得心里一炸。朱大江没有看见胡文玉进屋,还一手抓住腰里的宽皮带,一手按着桌子,黑虎着大豹子眼直盯着赵青,四方黑脸上连鬓胡子像钢针一样扎煞着,看样简直愤怒到极点了。可是赵青仍然像平常一样,那么安详沉静,穿着整整齐齐的蓝衣服,用手摸着腰间的细皮带,细白清瘦的长方脸上一点也不带气,平静地对朱大江望着,用他那舒缓镇静的声音说:“朱队长,请你冷静点,我跟你是一样,都是党派来的,你没有权力这样说!”他说着仰着脸倒背着手在当屋迈着方步。
  朱大江一挥胳膊又要说什么,向屋门口一看,见胡文玉进来,这才赌气一下坐在凳子上,一只胳膊撑在桌上,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插在腰间,呼呼地出气。赵青可微笑着沉静地点点头,说:“胡政委来啦,请你决定吧,朱队长又要带游击队离开这里。我认为,情况不会那么样严重,我们小队绝对不能离开本区。何况周围二三十里地并没有敌人的据点,用不着胆小。只要我们能坚决地跟敌人周旋,就能打击敌人。”他说着掏出小白手绢擦擦脸蛋。
  胡文玉点点头,坐到桌子旁边说:“怎么又争论这个问题呢?不是今天上午已经谈过了吗?”朱大江猛地立起来说:“不管怎么说,我的意见是立刻出发,插到平大公路东边敌占区去,闪开敌人突击的中心。那里我情况熟悉,保证能安全地活动,还可以找机会打击敌人。”
  胡文玉听了摇摇头,望着朱大江说:“军区部队才打了胜仗,我们又有这样大块根据地,你怎么能提出这种意见来呢?你把这次扫荡估计得太严重了。你过去一向很勇敢,为什么现在胆子小起来了呢?这简直是莫名其妙!”
  赵青紧接着说:“我认为胡政委的意见完全正确。我们是党员,就不能逃避斗争,就不能害怕流血,就不能害怕英勇牺牲!……”
  “你算啦!”朱大江猛一转身向着胡文玉、赵青,两只大手插着腰说:“说这一套都是胡扯淡,争取时间转移要紧!”说着向门口紧走了两步,想立刻去集合队伍出发,可是胡文玉、赵青坐着巍然不动,只好又走回来。
  胡文玉忍着气激动地提高了声音说:“不要着急嘛,我们总要根据整个形势来决定问题,绝不能为那种右倾情绪所动摇。”他镇静地说着,听起来声音又清亮又充满自信,坐下来在烟斗里装上烟末吸着,又慢条斯理地说道:“红军万里长征,走雪山,过草地,那是什么样的困难哪,可是怎么样呢?他们丝毫没有逃避,而是英勇地前进打击敌人。这才是我们党的光荣的传统。我们现在比那时候好得多了,因此,我们一定能够把敌人打个落花流水!”他越说越激动,立起来用手比划着。
  赵青也打着帮腔说:“我们应该拚着一腔热血坚持斗争。要记住贺龙师长一把菜刀领导农民暴动,建立起一支红军……”
  朱大江再也忍不住了,怒目横眉大叫一声:“够啦!这不是上大课的时候!”胡文玉感到受了侮辱,激怒得变了脸色,更严厉地批评起朱大江来。朱大江没法,干脆赌气又坐在凳子上,两手扶着膝盖厌烦地听着。心里直后悔,真不如在县手枪队当个班长,那有多痛快。他好像又听见了队长孙刚和李铁那豪爽的笑声。胡文玉滔滔不绝地讲着大道理。朱大江听着这些话,怒火直冲头皮。鸡叫了。朱大江无可奈何地望望窗户。不知怎么谈来谈去又扯到三个人的关系上去了。赵青问朱大江道:“我听说朱大江同志屡次向县委去说胡文玉同志和我的坏话,那些话简直是对我们的污蔑,我就不明白你这样做居心何在?”
  胡文玉一听更恼怒起来,插上去质问朱大江道:“你今天必须向我说清楚,究竟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向县委随便反映我还不算,甚至于在区委会上你也一点不顾及领导人的威信,你说我们两个不正派,有什么根据?”胡文玉严厉地盯着朱大江。
  朱大江立起来火辣辣地说:“我就是这样说,赵青不忠实,你胡文玉闹个人主义,你们两个互相包庇。”
  “你这简直是胡说,是反党!”胡文玉立起来大声说。
  赵青也睁圆眼睛,狠狠地看着朱大江说:“你以为党看不出你是故意造谣,污蔑同志,破坏团结吗!”
  “你!胡说八道!”朱大江喊着,砰的一拍桌子。
  三个人都怒气勃勃地往起一立,就像斗鸡似的怒目相向。
  突然,许凤提着手枪气喘吁吁地跳进屋来,红脸蛋流着汗,眼睛闪着光芒,叫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光怕你们不走,果然你们就不走!不听朱队长的话,敌人上来了,再走也晚啦!”
  胡文玉和赵青都惊呆了。这时武小龙也跑进来报告:“四面发现敌人!”
  朱大江愤怒地吼了一声:“准备战斗!”随后向胡文玉、赵青看了一眼,一甩手拔出驳壳枪,嚓一声顶上子弹,气昂昂地大踏步走了出去。
  四、血战古洋河
  胡文玉、赵青跟在朱大江后边跑出来,只见灰蒙蒙的夜色中队员们正纷纷持枪向外跑去。听着东南方向响了几声清脆的枪声,紧接着枪声炮声越响越激烈,在滹沱河南北,古洋河两岸一齐轰响,大地震得直颤。跑到大门外边一看,逃难的群众扶老携幼,正急急地快步走向村外,向西北方向散开去,东面还有数不清的人向这里跑来,男女老少相继隐蔽到麦浪起伏的大洼里和绿沉沉的树林里去了。天色一会比一会亮,滹沱河堤上传来了敌人的坦克车的哈拉哈拉的叫声。东南面几个村庄青烟柱腾空而起。突然,村东像大风暴卷起尘头,一支骑兵急急地从南面向村东冲过来,渐渐看清了,那是八路军的骑兵。战士们穿着草绿色军装,伏在马背上,在滚滚尘雾中向北疾奔,马蹄声像淹没一切的山洪,哗哗地响着,看看直冲到古洋河那边去了。跟着流弹在头上吱吱地掠过。游击队的战士都持枪掩在村头一带矮墙后面,紧张地准备着战斗。
  许凤跟朱大江、赵青风似地蹬梯子跑上了高房,向四周瞭望。许凤早就通过逃难的群众了解到敌人在哪里埋伏着兵力。一看骑兵团正向寂静无声的地带--实际是敌人正在集中的地带奔去,急的出了一身冷汗,忙向朱大江喊:“他们应该沿枣林沙滩向桑林据点方向插,那里是敌人包围圈的弱点。”朱大江、赵青也直拍大腿。眼看骑兵遭到了强大火力的阻击,在后边掩护的骑兵,从马上倒下十多个战士。几匹马无人驾驭,就乱跑起来。许凤向朱大江喊一声:“我去带路!”不等朱大江答话,早已下了房跑向村外。她在村口截住了一匹大白马,一把揪住缰绳,飞身上马,不顾飞机扫射,坦克轰鸣,敌兵乱吼,迎着弹流向骑兵团追去。白马好像明白人意,听话地箭一般朝前飞奔。许凤伏在马鞍上,头发被风吹开了在脑后飘拂着。子弹在她周围啸叫,炮弹在前面不断爆炸,她好像一点也没感觉到,只顾往前冲。她冲过层层炸起的烟尘,追上了那尘头遮掩、滚滚狂涛般的骑兵队伍。……
  胡文玉见许凤往村外飞跑,便在后边喊着紧追。不知多少发炮弹吱吱叫着落下来,他赶紧卧倒,一串爆炸震得大地直颤抖,弹片、土块、树枝从空中刷刷地落下来。胡文玉立起来,一回身,见朱大江巍然地立在街口,赶紧凑过去,听见武小龙正向他报告:“军区机关、部队和县大队正在渡河,敌人就包围上来了,伤亡不少。现在咱们部队已经冲过王村,正向这里撤。可是北面也发现了大股敌人往这边涌,还离着七八里地,敌人的车子队已经露头。看样东面一股敌人是往王村去了。趁这机会跑步往东冲,还可以冲出包围圈去。”武小龙一气说完,还呼呼地直喘气。
  胡文玉忙说:“不行,敌人是从东边来的,一定还有扫荡队截击。”
  武小龙又急急地说:“要不就赶快在小宋村筑工事,坚持村落战。”
  胡文玉又摇头说:“那怎么行,一会这个村就成了攻击目标啦!”
  朱大江又问武小龙道:“你看北面的敌人是不是要来抢占古洋河堤?”
  “对,我想一定是这样!”
  胡文玉又忙插上去说:“那么恰好可以把我们闪在后面,敌人马上就会被军区部队吸引过去,我们就可以突围了。”
  朱大江伸出大手一拦胡文玉,用沉雷般的声音向武小龙说:“等一等,如果让敌人占了河堤,正好拦住了军区部队的退路,那时军区的机关和部队就会完全暴露在开阔地里,被敌人四面包围,那就有被消灭的危险,是不是这样?”
  武小龙抹一把汗水急急地回答:“对!是这样!”“集合!”朱大江向战士们一挥手,回头对胡文玉说:“咱们小队必须跑步抢占河堤,掩护军区机关部队突围!”
  胡文玉一张嘴没有说出什么来。
  朱大江盯住胡文玉追问一句:“怎么样?”
  胡文玉干咳了一声,犹豫着。
  朱大江一回身急忙跑上梯子立在房顶上向东北方向一看,敌人的车子队已经飞驰而来,步兵黄压压一片向南狂奔着,再犹豫下去就糟了。
  朱大江急忙下房跑过来,嗖地举起驳壳枪喊道:“同志们,我们要抢占河堤,掩护军区部队突围!”队员们刷地一声跑了过来。
  胡文玉大声喊:“不行!我们要到后边去打击敌人!”
  朱大江不理他,一挥他那粗壮的胳膊,高呼:“同志们,冲啊!”喊着一纵身跳出街口,战士们紧跟上他,像凶猛的虎群般向前冲去,胡文玉气得直搓手。看着赵青也跟着冲了上去。
  王村方向只听见稀疏的机枪响,我们的部队正在撤出战斗,敌人也在运动兵力追击下来。
  这时,已经看得见北面敌人的散兵群,呀呀地吼叫着向古洋河堤扑去,兵力要比小队多几百倍。朱大江咬着牙齿,带着小队拚命地向前飞奔。敌人的枪弹啾啾地射过来,接连几颗炮弹落在小队队形中间,炮弹炸起的一阵尘土卷过,指导员赵青忽然倒下了。朱大江顾不得管他,带小队利用堤坡弯下身子一个劲地跑,不管敌人的枪弹。看看还有一百多米远,敌人的前哨就要抢到河堤上了。朱大江拚命紧跑一阵先抢占了有利地形,端起驳壳枪就向冲上来的敌人打了一梭子,敌人都卧倒了。他刚喘一口气,换上弹梭,敌人又冲上来了,机枪弹射在河堤上,像密集的冰雹噗噗嘶嘶地直响。朱大江接连向密集的敌人抛过去几颗手榴弹,战士们也都找好了地形卧倒迎击着冲上来的敌人。手榴弹不断地轰轰地在敌人群里爆炸。敌人射来的炮弹也在身边爆炸着。弹片削断树枝,溅起土块,乒乓地从空中直往下落,气浪推得人东倒西歪,烟尘弥漫天空。朱大江回头一看,军区的队伍已经冲过开阔地进入古洋河道,向小宋村跑去,军区部队一部分兵力,也猛冲过来参加了战斗。朱大江擦擦头上的汗,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敌人密集的炮弹就排射过来,烟尘滚滚,爆炸声震耳欲聋。接着不知敌人多少挺机枪像暴风雨似的,搂头盖顶地扫射过来。朱大江擦擦眼睛一看,我们的主力还没有进入村庄,这边是撤不得的,必须继续吸住敌人。他继续指挥战士们阻击敌人。身边一个战士牺牲了。有人解下他的子弹带,拿过子弹去射击,刚打了几枪,在一阵机枪扫射中,他也仰身倒下不动了。另一个战士挂了彩,他用手摸着胸部流出来的血,看了一下,一咬牙,扯断了三个大号手榴弹的弦索,向成群逼近的敌人中跑去。一声爆炸,敌人倒下好几个,他自己也倒下了。队员们紧紧跟着朱大江,机灵地换着地方,一面骂一面射击。朱大江瞄准上来的敌人,一枪打中一个鬼子的腹部,那鬼子仰面栽倒下去。又一枪把一个刚爬起来想冲的敌人射中,扑倒不动了。可是,敌人越上越多,怎么也挡不住了。朱大江一看是撤不出去了,狠狠地向敌人射出了最后的一梭子弹,爬了几步,从敌人死尸身边拉过一支上着刺刀的三八步枪,要拚刺刀。敌人也不打枪了,都端起刺刀呀呀地叫唤着冲上来。这是太阳已经升上天空,阳光照着敌人的钢盔和刺刀,光芒闪闪。鬼子们从三面吼叫着压上来,河堤失守了。我们的战士和敌人搅成一团,展开了白刃战。朱大江迎着冲上来的敌人,挺着刺刀猛扑上去。一个鬼子凶猛地吼着迎上来,一见朱大江比他更厉害,吓得往后一退,朱大江趁势一个箭步扑上去,大吼一声,刺刀戳进了他的肚子,敌人翻身倒下。朱大江还没来得及拔出刺刀,另一个鬼子已经窜到身边,猛刺过来。朱大江吼一声拔出刺刀就势一个防左反刺,扎进了敌人胸部。突然,朱大江觉得头上、腿上挨了重重的几下打击,就失去了知觉,枪从手中掉下去,身体从堤顶上滚了下来。这时一片烟尘遮天,堤坡上下人群乱窜。在混乱的杀声中,鬼子们带钉的皮鞋从朱大江的身边踏了过去。天空传来了震耳的马达声响,一架敌机从东面天空俯冲下来,向小宋村扫射了一阵机枪,在空中盘旋了一阵,怪叫着飞向滹沱河南去了。敌人从四面八方云集过来,团团围住了小宋村,集中了所有的火力轰击扫射着,战斗越打越激烈,硝烟和尘土把太阳都遮上了。
  五、劫后
  几千敌人把军区部队的一部分和县大队包围在小宋村,整整打了一天。天黑以后,我们的部队突围了,鬼子攻进村去,整个村庄立刻成了一片火海,窗户都喷吐着火舌,哔哔剥剥乱响,风卷着滚滚浓烟在村庄上空盘旋弥漫。鬼子们吼叫着抢掠了他们喜爱的财物,呼喊着分成几路走了。在这黑夜里,在这被敌人的铁蹄践踏得遍地血污的平原上,敌人的红色信号弹此起彼落,冷枪声零落地响着。敌伪军的行列任意地奔驰着游荡着。摆了几里地长的鬼子的卡车队的行列,打开大灯像一条火龙似地奔跑过去,灯光时隐时现,轰隆地响着沿着大路钻过东边的树林不见了。黑沉沉的旷野里,剩下敌伪军的大车队不紧不慢地咕冬咕冬地响着,偶然传来几声咴咴的马嘶。
  夜深了,声音渐渐地听不见了。风也停息下来,古洋河边劫后的旷野里显得异常寂静,一弯淡白的月牙斜挂在天边,满天星斗默默地睒着眼。微风送来阵阵木炭烟味,小宋村还在燃烧,微弱的火苗一闪一闪的,一缕缕白烟从废墟上缭绕地升起来,月光照着那刚刚血战敌寇的英雄的尸体。微风轻轻地拂过尸身,掠过麦穗,发出悲哀的簌簌声。一只兔子还惊魂不定地沿着麦垄跑过来,突然发现自己正跳在这个尸体身上,吓的它一纵身逃向麦田深处去了。这个尸体在凉风的吹拂下,突然抽动了一下。这是朱大江。他渐渐地苏醒过来,觉得头像针刺一样疼痛,身子像被压在一块大石头下面。想动一下,可是动不了,好像胳膊腿都不是自己的了。有什么东西来回拂擦着脸,想睁开眼看看,可是睁不开,眼睛被一种粘糊糊的东西粘住了。难道是瞎了吗?他使劲睁眼,两手使劲挣扎着,浑身从麻木中渐渐恢复了知觉,肚子、腿也都像刀割一般疼起来。他终于抬起了右手,揉开了眼睛。他看见了那拂擦脸的折倒的麦穗,看见了挂在天空的月牙,那闪烁的星光。他渐渐地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一切,他想:“不能这样死!我还要干下去!我一定要爬到村里,找到人!”他忍痛使劲动了几下,抬起身子想站起来,可是腿不能立了。他咬着牙向前爬,朝王村的方向爬,爬一下疼的一阵眼发黑。他咬紧牙关一下一下地往前爬,脸上滚下豆粒般的汗珠,爬动一下留下一个血印。他心慌头晕疼痛干渴,一点力量也没有了。伏在地上脸贴在泥土上,他的手摸到了醋柳酸草,揪下来塞在嘴里嚼起来。休息了一下,继续往前爬。爬一会,伏在地上昏过去了,一醒过来就又往前爬。
  古洋河堤上两排高大的白杨树,将枝条伸向寂静的高空,杨叶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刷刷声。在河堤下边那矮树林中,一个人影悄悄地晃动着,掩在柳树枝条后边向远方观察着,听着动静。他是张村的青抗先队员张金锁,正在这里放哨。现在可以听见小宋村有了隐隐约约的哭声、人语声和丁当扑隆的救火的声音,大概逃出去的人回来了。张金锁注意地听着。突然,他仿佛听见跟前有一个人在跟自己说话。他吃惊地屏住声息,越听越是,清清楚楚地在说:“喂,你是谁?”
  声音虽小可是非常清楚,又像挺熟悉的,忙四下里寻找,可又看不见人影。他吓得急忙蹲下,端着枪观察着。又听见说话了:“别害怕,我是小队上的。”
  张金锁浑身毛发直竖,暗想莫非真的有鬼吗,这是同志的魂来了吧?他急忙转了下圈,掩在一棵大杨树后边,还没有发现说话的人在什么地方。他伏在地上四周观察着,大着胆厉声问道:“你是谁,不过来我要开枪啦!”
  背后又说话了:“你是金锁同志吧,我是郎小玉呀!”
  张金锁急忙转身看时,两个人已经来到身边,真是郎小玉,还有刘满仓。三个人一见什么也顾不得说,一下子搂在一起了。金锁拍打着郎小玉的脊背说:“你不是死了吗!”
  郎小玉说:“我没有死,想不到咱们又见着啦。凤姐回来了没有?秀芬、小曼她们呢?”
  三个人赶紧蹲下,四下看了一下。张金锁说:“她们都回来了。哎呀!凤姐真棒!亏了她领着骑兵团冲出包围圈去了。这一春骑兵团帮助春耕的几十匹马她都骑遍了,摔的昏天黑地,可真也练出本事来了。秀芬、小曼被敌人圈到孔村去,眼看就要发生危险,骑兵团哗一家伙冲过来,敌人抛开群众去抢地形,她们就跑了。”
  小玉急忙又问:“你在这儿干什么?这里有区里的人吗?”
  金锁指着河湾里的独立小屋说:“我在放哨,许凤同志她们就在那小屋里救护伤员呢,快去吧!”
  郎小玉一听,拉着刘满仓向那小屋跑去了。
  小屋里挤满了人,墙上小土龛里放着小油灯,张大娘拿了一个草帽遮着那灯不叫光线射到外边去。在昏黄的灯光下,许凤、秀芬、小曼正在满头大汗地忙碌着,给一个瘦高个伤员包扎伤口,这伤员是骑兵团的排长高铁庄。
  在这黑古龙冬的小屋里,借着小油灯射过来的微光,看到高铁庄捂着胸口,急促地咳嗽着。许凤忙从口袋里把一条干的毛巾拿出来,叫秀芬赶快给高铁庄捂着嘴。听着屋外边有人走动,越怕有声音,高铁庄的啜子越痒的像虫爬,心窝闷的出不来气,忙伏在地上,用毛巾捂着嘴,轻轻地喘着。只觉得胸部一阵辣丝丝的痛,忍不住轻轻咳嗽两声,吐出一大摊热咕嘟咸腥腥的血来。许凤忙完了刚立起来喘口气,忙又弯下身子去扶着他小声地问:“铁庄同志,你吐血啦?”高铁庄擦擦嘴说:“不碍事,不碍事!”
  许凤叹了一口气,小声问道:“你怎么冲出来的呀?”
  高铁庄小声说:“昨天晚上往河北转移,队伍正在过河,敌人就包围上来了。我们一个排掩护骑兵团突围,最后剩了十几个人。我的马被打死了,我掉了队。刚跑到魏村的梨树林子里,敌人就包围上来。被敌人追得没处跑了,我就钻进了魏村的大苇坑,蹲在水里,用烂草盖了脑袋。鬼子往苇坑里打枪,威吓着叫我出来,把我打中了一枪,我也没动。一直在苇坑里藏到天黑,听着敌人走了我才出来。我想到张村去,不想在路上又碰上了敌人,追了几里地又打中了我一枪。
  要不是你们救护,我算完了。”
  许凤忙问他道,“送你回家怎么样?”
  高铁庄说:“行!我家里有地方藏,那村也有医生。”
  许凤立起来对张立根说:“你立刻找人送铁庄同志到高村去。不管怎么样也要把他送到家。”
  张立根答应着出去了。门口有人叫了声:“凤姐!”听着声音怪熟的,急忙向屋门口一看,是郎小玉进来了。只见他满身泥土,衣裳撕得破了几个窟窿,满脸痛苦。一看见大娘和许凤连声叫:“大娘,凤姐!”眼里含着泪花,话也说不出来了。大娘哎哟一声忙拉他坐在土炕上。许凤忙问道:“你怎么脱险的?”别人也都过来问长问短。张立根他们带人进来,忙碌着把高铁庄抬走了。许凤送走了高铁庄,回来又问郎小玉逃出来的经过。
  郎小玉说:“我掩护胡政委突围之后被包围了,就拚命往小宋村冲。幸好我跑得快,追上了县大队周政委他们,在村里坚持着打了一整天,到黑夜跟他们突围出来。他们往别处去了,我就回来了。”
  秀芬忙问:“咱们队伍冲出来了多少人?周政委他们怎么样?”
  “有警备旅和二十三支队的战士,有军区的干部,大概都冲出来了。县大队牺牲的不少。同志们表现的都非常英勇,萧大队副带一个中队冲进了王村没见出来。周政委带人在最后边掩护军区部队,浑身衣裳叫子弹穿了两三个眼,膀子上受了伤,又累得吐了血,……”郎小玉难过的说不下去了。停了一会才又说:“刘满仓同志也来了,在屋外边呢。”
  许凤忙说:“快叫他进来!”
  郎小玉出去一会儿,刘满仓跟在后边来了。他一进屋叫了声“许凤同志!”那厚嘴唇紧闭着,蹲在墙角里用手指在地上划起来。许凤亲切地问道:“满仓同志,你是怎么脱险的?”
  郎小玉说:“他,昨天黑夜队长派他到滹沱河南找县大队联系,回来的路上,被敌人抓住了。经过王村的时候,他瞅个空子拔脚就跑。敌人用机枪扫射也没打着他。他回来了,可是枪也丢了……”
  许凤亲切地安慰刘满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枪丢了还可以缴新的嘛!”只见刘满仓蹲着把头快低到裤裆里去了。
  这时张立根他们几个村干部都回来立在门口。许凤问道:“找到人掩埋同志们的尸体了吗?”
  张立根说:“找到了,已经埋了不少了。咱们小队上很多队员的尸体都在,就是没有胡政委和朱队长。”
  张立根说着挤进来,递给许凤一支驳壳枪说:“这是在一个牺牲的同志尸体下边土里找到的,一定是临死埋起来的。”
  许凤接过来一看,是满带烧蓝的新枪,子弹已经打光了。大家看着都低下头来,哀悼着那至死不忘为革命保存武器的烈士。
  一会儿,人们跟许凤走出小屋来,沿着河堤走去,看见两个人正要抬一个同志的尸体,那尸体伏在地上,头前有一片撕碎了的文件的白纸屑,在微风中飘动着,一手还攥着满把碎纸,一手刨着土。这个同志在临死时还念念不忘地想毁掉文件。
  他们沉痛地掩埋了那同志的尸体,又向前边走去。这一带的尸体已经快掩埋完了。河堤坡上出现了一排新坟。许凤他们十几个人静默地立在坟前,大家都低下头,悲痛和仇恨在这一群人的心里像烈火燃烧着。在静默的人群中,许凤站在人们前边提着那烈士遗留下来的驳壳枪,抬起头来向前望着,那一排排新坟的后边,是一望无际的燃烧着的大地。耳边是随风传来远村的被敌人拷打的男人女人的怒骂声,混合着敌人的尖厉的狂笑。夜风呜咽,月色凄怆。她忍不住悲愤交集,仇恨烧心。咬紧牙关,竖起眉毛,不由掣出了手枪,又慢慢插入枪套。人们悲愤地握紧着拳头。
  从河堤那边走来了两个人,跑到许凤跟前报告说:“胡政委和朱队长都找不到,只找到这支枪。”张金锁把枪递给许凤。
  许凤接过枪一看,是一支三把驳壳枪,包枪红绸子还在枪把上拴着,不由地心里一动。月光下忙再看时,果然红绸子角上用白线绣着一个杏核大的凤字,正是她送给胡文玉的绸巾。不由地惊叫了一声,暗想:“他也许是死了。”心头一阵酸楚,忍住眼泪问道:“在哪儿找到的?”
  “在那边坟地里。”
  许凤听了像急风似地向前跑去。大家跟着她跑着,把坟地找遍了也没有一点儿痕迹。大家又四下往麦田里去找。许凤坐在石桌上,望着苍莽无边的原野,痛苦地沉思着。小曼挨着她坐在旁边,一声也不言语。看看三星已经正南,张立根匆匆地走来,立在旁边,焦急地不知怎么办才好,嗐了一声说:“恐怕是找不到了,走吧!”
  “不!”许凤说了立起来,往后撩一撩遮着眼睛的短发,急速地向前走去。她紧闭着嘴,竖起眉毛,眼睛睁得大大的,向四下里搜索着。走着走着,发现了被人压倒的一蹓麦子,像是有人爬过的痕迹。他们沿着这个印迹往前搜索着,发现前边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摊在地上。赶紧跑过去一看,果然是一个人,浑身是血。许凤急忙抱起他的头一看,是朱大江,头发、胡子,都叫血给糊住了。摸摸心口还跳,许凤忙凑到耳边小声叫着:“朱大江同志!朱大江同志!”
  只听见朱大江在昏迷中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水,水,同志,水!”
  “好啦,他还活着哩!”
  人们都围上去,七手八脚地给他包扎着伤口。月牙落下地平线去,大地上立刻黑暗起来。在黑漆漆的旷野里,许凤他们一行人抬了朱大江,向一带黑沉沉的树林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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