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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

《上海的早晨》第一卷 第12---18章

时间:2017-4-27 6:14:32   作者:淘乐网   来源:cnxc110   阅读:1065   评论:0
内容摘要:  12  福佑药房总经理朱延年在他姐姐面前霍地站了起来,正对着他姐姐的面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然后哀求地说道:“请姐姐高抬贵手,再帮小弟弟一次忙。小弟弟这一次一定好好做生意,将来福佑药房有一点点的发展,我都不忘记姐姐的大恩大德。”  朱瑞芳无动于衷,冷冷地说:“谁晓得你做的啥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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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佑药房总经理朱延年在他姐姐面前霍地站了起来,正对着他姐姐的面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然后哀求地说道:“请姐姐高抬贵手,再帮小弟弟一次忙。小弟弟这一次一定好好做生意,将来福佑药房有一点点的发展,我都不忘记姐姐的大恩大德。”
  朱瑞芳无动于衷,冷冷地说:“谁晓得你做的啥怪生意,一会赚了很多钱,嚯,抖了起来:又是小汽车,又是吉普车;一会穷得吃一碗阳春面的钱也没有了,到处做伸手将军。我问你,你那些钱究竟用到啥地方了?你倒讲给我听听……”
  朱延年整理一下水红色的牡丹花的领带,他用眼睛觑了姐姐一眼,显出心里很难过的神情,慢吞吞地说:“唉,别提那些了,还不是蚀本蚀掉了……”
  “为啥蚀得那么多?别人做生意也没你蚀得那么快那么干净,究竟是啥道理?”
  朱延年是商人的儿子。他的福佑药房是白手成家的。他并不懂得西药,也不懂医务,连卫生常识也不比一般人高明。他原来在上海一家私营广播电台做练习生,后来当了报告员。这家电台有个歌唱团,其中有一个叫刘蕙蕙的团员,年纪不过二十三四,生得平平常常,身材和举动同男子差不多,喜欢哼哼唱唱,到处蹦蹦跳跳。她有不少男朋友,可是没有一个愿意和她结婚的。她和许多男朋友一道白相回来之后,常常感到无比的孤寂,认为自己在恋爱上是不幸的。但另一方面,她却比任何一个女子幸运,也比任何一个男子幸运,她一连得了两次头奖。一次是伪慈善奖,一次是伪中央储蓄会的奖。她取得了四千元伪储备票的奖金,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件事体轰动了广播电台,也轰动了上海。刘蕙蕙的身价无形中抬高了,男朋友找她的多了,其目的不过是要她请请客,吃完了又复东走西散。这辰光,有一个男朋友却看中了她,这就是朱延年。他很快的就爱上了她,结了婚。这可以说是朱延年平生第一笔生意。有了资本,他就希望做第二笔生意,赚更多的钱。恰巧电台旁边住了一位青岛客人,专门做洋酒、罐头、乳粉这一类生意,生活很阔绰,服装极华丽,眼看着钱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面对着这样的商人,朱延年的眼睛越看越红,不安心做一个报告员了。用那四千元的伪储备票,他到西藏南路的一条小弄堂里租了个客堂,里面放了一张桌子两张沙发算是写字间了,贴客堂里面放了一张床,用一块白布隔着,算是朱经理的卧室。电话装不起,借用邻居的。他跟青岛客人做的是五洋杂货带点西药。他认为自己很有福气讨了一个有钱的老婆,做生意也一定有福气。他挖空心思想了字号的名称:叫“福佑行”。这字号实际上不成为一个字号,可是招牌做得挺大,挂在弄堂口,白底红字,过往行人在马路上老远就看见福佑行三个斗大的字。五洋杂货的利润虽然不错,比起西药来,利润还是薄的。经朋友再三的怂恿,劝他专门贩卖西药,那个青岛客人看他手里有点钱,人也算得上聪明,乐意帮他一个忙,给他拉上一些客帮的关系。他自然高兴得没有话说。福佑行变成了福佑药房,并且从西藏南路搬到汉口路的吉祥里,扩大一间写字间,一共有两间。朱延年成了西药掮客,拿了一张价目单和几种样品,到处兜客帮的生意。这位西药掮客起初连药名字也弄不清楚,把消发灭定叫做沙发不定。给客人几次指点,加上药厂药房伙计的帮助,他开始熟习一些药名和它的主要性能。凭他那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和善于观察对方的意图满足对方要求的能力,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在西药这行业中几乎大家都知道有个很会钻营的掮客叫做朱延年。他手面不小,也有一些商业上的魄力,只是有一点:实力不雄厚。许多利润很厚的生意,眼看着在他面前滑过,不仅他本人,即连别人也为他惋惜。他于是向姐姐轧头寸。姐姐不肯,一则手里现款不多,因为伪法币不值钱,有点钱都变成了黄金美钞;二则不知道朱延年这行买卖有多大把握,踌躇地不肯借给他。朱延年说西药这一行只要有钱存货,那准是一本万利,而且睡在家里,钱就会往屋子里滚进来。姐姐答应借给他两千万伪法币,这远不能满足他的需要。他向无锡的堂房哥哥朱暮堂借了五十两黄金,月息一两黄金;同时向上海利华西药房柳经理轧了五千万头寸,月息五分,不消半个月,利息就等于本钱。人家看他吃这么大的暗息轧头寸,同行都为他捏一把冷汗。朱延年不在乎,凭了这点本钱,他在市场上做空头,投机倒把。他对行情看的相当准,市场的规律也摸的熟,只要把伪法币伪金圆券变成货,那一定赚钱。利息和物价赛跑,怎么高的暗息也追不上物价,做西药更是笃定泰山。朱延年的生意日渐扩大,写字间扩大,职工增加,在重庆和广州两个地方设了分号,实际上这两个地方只有两个伙计,给上海跑街接头。
  他成了西药界一名红人。本来他出入总是叫“祥生”或者“云飞”的汽车,现在自己买了一辆半新不旧的顺风牌小轿车。三轮和老虎车已赶不上送货的需要,他买了一辆旧吉普车,吉普车两旁和后边都漆上四个耀眼的红字:“福佑药房”。车子经常在汉口路那一带药房门口经过,谁看到不暗暗羡慕朱延年,都说西药界出了一个有能力的少壮派。刘蕙蕙不再是广播电台的歌唱团的团员了,她随着朱延年出入交际场所,自己的名字渐渐被人忘却,大家只知道她是朱太太。
  好景不长。一九四九年四月,解放军百万雄师在毛主席和朱总司令指挥之下,横渡长江天险,大军前进的矛头指向南京和上海。朱延年过去开出五万多支盘尼西林的抛空账单,三个月取货,现在都到期了。市场银根紧,水陆交通断,朱延年手里头寸缺,债户逼的紧,他四处碰壁,走投无路,没有办法,只好不了了之,藏到刘蕙蕙的家里,啥人也找不到他。
  福佑药房宣告破产。所有福佑的债户组织了债权团,清理债务。四十多职工大闹情绪,打碎了写字台上的玻璃板,扯破了开张时同行送来的“大展宏图”的贺幛,把朱延年恨煞。伙计们在上海有家的回家,住在外路而有盘川的也回家去了,留下几个上海没家也走不动的伙计看店。童进家在浙江,不但没有路费回去,即使借了盘川回家,也无事可做,生活马上成问题,反而不如留在上海好。他整天价蹲在这个宣告破产的福佑药房里。
  朱延年请了严大律师出来调解,债权团摸清了朱延年的底细,知道他没有啥根底,糠里怎么也榨不出油来,初步同意和解。朱延年这才露了面,所有动产与不动产都交给债权团分配。鼎盛时期福佑药房发展到五个写字间,现在只留下一间,给留下的童进他们这些伙计住用。
  上海解放以后,朱延年穷得像个小瘪三,到处伸手借点钱吃喝,生活一天比一天艰难。刘蕙蕙渐渐对他不满了,他对刘蕙蕙呢,更加不满;四千元伪储备票早已用得精光,刘蕙蕙在经济上对他已经不可能再有啥帮助。在日常生活上,朱延年感到多一个人的开销,就是刘蕙蕙。在他眼中,刘蕙蕙已没有可爱的地方,成为一个多余的人物了。但为啥两个人还能住在一块呢?因为刘蕙蕙有时候还能给他拉一点饥荒。
  他念念不忘福佑药房的黄金时代,经常跑到汉口路那唯一留下来的写字间去,看看为债权人分配掉的那四间房子空在那里,走来走去在转念头。通过严大律师的试探和提议,债权人同意朱延年复业。朱延年听到这消息真赛过飘浮在茫茫大海里的人遇到了救命的船只。他一口气跑到了姐姐的家里,提出了恳切的要求。姐姐那么一逼,他一时说不上话来,想了一阵,才嗫嚅地说:“姐姐你还不晓得吗?国民党时期的生意难做,钞票不值钱,天天要动脑筋,一不小心就要在市场上栽筋斗,不是我个人的罪过。解放了,很多停工歇业的厂店都开门了,不瞒你说,我的债权人都愿意把福佑原来的那几间写字间租给我,允许我复业。这是我出头的好机会。”
  “那朱延年要抖起来了,眼睛又要朝天看了。”他姐姐想起他有汽车的辰光,亲戚朋友对他不满的情形,就瞪了他一眼,说,“你写信找暮堂去,我没办法。”
  朱延年因为欠朱暮堂五十两金子过期没有归还,两人早就断绝了往来。朱延年一听提起朱暮堂,直摇头道:“他吗,棺材里伸出手来——死要钱。他哪会借钱给我?我死了也不去找他。”
  “不管怎么说,究竟是堂兄弟,一笔写不下两个朱字。暮堂最近来信还谈起你哩。”
  “他谈起我?”朱延年以为又提到那五十两金子的事,赶紧表明,“欠他那五条黄鱼,等我复业,生意发达了,一定还他。我知道,他念念不忘这五条黄鱼,他就没想到我目前的困难,你告诉他,姐姐,目前不能还他。”
  朱瑞芳笑了:“看你急的,暮堂根本没提金子的事,他也知道你目前困难,他想帮你的忙……”
  “他想帮我的忙?”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了。
  “可不是。……”
  他凝神听姐姐说:“他说手里没有现款,田地倒是现成的,他说他可以帮助你一二百亩地,多一点也可以,要你好好经营。”
  “一二百亩地?”
  “对。”
  朱延年还是有点不相信:一则朱暮堂没有直接给他的信;二则现在田地不值钱,没人肯拿现款买地;三则接受了堂兄的地,姐姐这里就没有希望了。他想了又想,说:“我们做生意买卖的人,不会经营土地,这个给我没有用。姐姐,你别提暮堂的事,现在只有靠你了。”
  “地不要吗?”
  “不要。”
  “暮堂信上说,都是上好的水浇地。”
  “再好我也不要。好姐姐,你无论如何帮我这次忙。”
  姐姐听了他的话,心里已经软了一半,松口问他:“你发了财还会想起姐姐吗?”
  “啥闲话,啥闲话,我朱延年不是那号子人,对姐姐的恩情从来没忘记过。”
  “对别人可有过。”
  朱延年不假思索,赖得一干二净:“那是别人戴着有色眼镜看我。”他暗暗看了姐姐一眼,她微笑着,知道是逼他的,并不是真正生他的气。他拉回了话题,说,“姐姐,写字间准备好了,职工准备好了,客户的关系拉上了,开业登记手续也准备妥当了,只是差点头寸,你帮我点忙,你拉我一把,我就站起来重新做人了。今后姐姐要我做啥我就做啥,叫我哪能做我就哪能做。”
  “说得那么好听,”姐姐听了他的话心里很舒服,看他那情形也想帮帮他的忙,父亲生前很喜欢他,一再关照姐姐要多照顾他,何况姐姐也有这个能力。姐姐刚才没有很快答应他的原因,不过想教导教导他,改正他那些毛病。现在朱延年自己表示了态度,她就进一步说道:“自家要晓得自家的毛病,不要老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说了话不算数,有了钱就转脸不认人。”
  “不会的。”
  “你还不承认?”姐姐把眼睛一瞪:不满意他现在还当面撒谎。
  “不,我是说今后不会的。”他见姐姐那么严峻,不禁打了个冷颤,慌忙改口。
  “那就对了。我也不过是希望你好,给我们朱家挣一份光荣。”
  “是的,是的。”他不敢再声辩,生怕事情弄僵。
  “你看要多少呢?”姐姐试探他的口气,怕他开口数目太大,又补了一句,“我手头也不宽裕。”
  “不多,有两三百万就周转过来了。”
  “太多了。”姐姐摇头。
  “少一点也可以,”朱延年马上让步,因为这不是主要的方面,主要的是想请徐总经理担保在银行开个户头,可以透支。他向姐姐提出这个要求。
  他姐姐说:“那要看你姐夫的意思了。”
  “只要你说一声,一定行。”
  姐姐听到他奉承的话,心里想朱延年说出来的话比蜜还甜,她忍不住微微笑了。朱延年看大事已成,站起来对着姐姐又是深深一揖:“好姐姐,谢谢你,我这一辈子也忘记不了你待我的好处。”
  姐姐得意地推开他的手:“算了吧,不要再演戏了,我吃不消。”
  “我是真心真意,姐姐……”
  楼梯上传来橐橐的皮鞋声,姐姐阻止他说下去:“别哇哩哇啦,你听,你姐夫下来了。”
  朱延年连忙规规矩矩坐下,整理好自己的领带,两个眼睛注视着客厅的门。
  13
  朱延年看见徐总经理走到客厅的门口,他连忙站了起来,弯着腰说道:“你好。”
  徐总经理没有望他,径自走进来,随随便便地应付了一句:“好。来了很久吗?”
  “不,刚来一歇。”
  “对不起,刚才在楼上有点事,没有下来招呼你,”徐总经理抽出一根香烟,点着了。他抽了一口,装出不晓得他最近常来的神情,悠然地说,“不过让你们姐姐弟弟多谈谈也好,有好久不见了吗?”
  朱延年坐下来很局促,感到徐总经理的话里有刺:好久不来,现在来谈了这么久,一定是有啥要求,——这是说朱延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朱延年愣了一会儿,才给自己转过弯来:“不,我和姐姐倒是常见面的。”
  姐姐看他一眼:那意思说你真会撒谎,话讲得那么自然,就像真的一样。
  “常见面,谈谈也好,”徐总经理把烟灰向着北京制的深紫色的珐琅烟灰盘弹了一下,望着袅袅上升的蓝烟说,“最近做生意没有?”
  “做生意?”朱延年听到这话马上脖子红了,他不知道徐总经理是挖苦他还是骂他,也不知道是徐总经理无心说出的,他就随随便便“唔”了一声。
  姐姐在旁边看得很清楚:不怕朱延年很聪明又很调皮,遇到深谋远虑老练圆滑的徐总经理却感到局促不安。癞痢头是忌讳人家说亮的。朱延年宣告破产以后,怕人家提到福佑药房和生意。姐姐见他“唔”了一声,一会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一会又把手插到口袋里,显然这两只手不知道放到啥地方好。她搭救了他,插上去说:
  “刚才谈的,就是想做生意。”她说完这句话,略为转过脸去,暗暗向着朱延年对徐总经理噘一噘嘴,意思是说: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么好的机会,送到嘴上的肉,怎么不吃呀。
  朱延年领会姐姐的好意。他从窘境上慢慢恢复了正常,但也不好马上转入正题,因为不是和姐姐谈话可以随便点,向姐夫暴露了意图,不答应,下次就很难开口了。他试探地说:“提到生意,倒是想做一点,”他斜视了一下徐总经理的脸色,很自然,没有察觉出朱延年有啥意图的样子,他接着说,“现在市面好了,生意也比过去容易做些。”
  “哪能见得?”
  “钞票值钱,市场稳,没有风险。”
  “没有风险,利润就不会厚。共产党到上海不久,他们究竟施啥手段,现在还难预料,你对市场不要盲目乐观。我看今后的生意一天要比一天难做。”
  “那是的哟。”
  “共产党和我们资本家是死对头,他们一心只顾工人的利益,不会让我们讨啥便宜的。”
  “这话极是。共产党是要共我们的产的。”
  “现在他们的政策还不是共产,他们要团结民族资产阶级,一般的利润还是会给我们的。不过共产党的底盘很难摸的透。”徐总经理感到现在办厂不容易,他的食指在敲着烟卷想心思。
  “我在这些方面毫无经验,今后希望你多多指教,多多提携。”
  “我也没啥经验。谁在共产党手底下过过日子,大家都没经验,还不是走一天算一天。”
  “你在工商界方面的经验可丰富,不要说小弟弟我哪,就是工商界许多前辈也不得不让你三分。他们只有旧经验,不像你既有旧经验也有新经验,连外国工商界的情况也比我们熟悉。”
  “那不过是他们这么说说罢了。”
  “办厂的经验更多,谁都比不上你。”
  “这未免过于夸奖了。”
  “这是事实。你看:沪江纱厂是你一手办起来的;纱锭在上海是第一流的——瑞士立德出品。还有,你是聚丰毛织厂的大股东,兴华印染厂的董事,茂盛纺织厂的董事长,苏州的泰利纱厂你也是董事长,听说最近永恒机器厂也要请你担任董事长……”
  朱延年一口气往下数,其实他并不知道徐家的底细,他姐姐也不知道,真正知道徐家底细的,除了徐总经理本人以外,只有他所宠爱的林宛芝。单是朱延年知道的已经够多,名字都记不大清楚,幸亏徐总经理半路插上来:“永恒的事只不过说说而已,我并不想就……这个厂难得办的好。”
  永恒机器厂是制造纺织机器和纱锭的,在上海虽挂不上头牌,但二牌是稳的。它的好处是全能厂。徐总经理对这个厂确有意思,凡是永恒到沪江来轧头寸,徐总经理没有一次不答应的,而且有意放手让他用,到期不能还,要求转期,要是别人,徐总经理老早把眼睛向上一翻:下次要不要向我轧头寸?但对永恒却是另外一副面孔:笑嘻嘻地点点头。同行中都说徐总经理太好了,为啥这样巴结永恒。把永恒的胃口喂大了,吃惯了,有些流动资金在徐总经理的怂恿之下,扩大生产,变为固定资产。这样,永恒更时常周转不灵,对徐总经理的依赖性越来越大。徐总经理看他预计的时机已经成熟,向永恒表示:要抽头寸派用场。永恒急了,市场上银根紧,临时到啥地方去调这么多的头寸,走投无路。徐总法理是翻脸不认人的,永恒老板咬咬牙齿,提出请求徐总经理把负债变为股金。徐总经理摇头;于是又提出请他担任董事长,徐总经理内心已经答应了,可是他嘴上还是表示不愿意,只要现金。谈到最后,经过棉纺公会疏通,徐总经理才勉强答应考虑考虑。
  朱延年懂得徐总经理说的是客气话,永恒早就抓在他的手里,现在不过是做一种姿态,这样一推让既博得同业的好评,又可以制服永恒,徐总经理好像对永恒并不想染指,是永恒一定要拉他下水,他是救人之急,为了永恒才勉强应承的。朱延年猜到他的心思,并不揭露,却从侧面顶他一句,其实也就是恭维他:“听说快拍板了,你哪能还不想就?你多才多艺,哪个厂不想请你。我看还是帮永恒一个忙吧。”
  “当然,朋友有困难不好袖手旁观,最近公会方面又约我谈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给公会一个面子。看情势,不答应永恒怕是不行了。”
  徐总经理伸了一个很舒服的懒腰,仿佛倦于这些事情,但在他产业单子上又增加了一个单位,是很高兴的。他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不怕你有多大的本领,就是会七十二变的孙悟空,也跳不出我如来佛的手心。朱延年瞅着徐总经理嘴角上的笑意,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紧接着说:“工商界朋友提到你,没有一个不佩服你,没有一个不感激你,别人有啥困难有啥要求,你都是慷慨帮忙的。”
  “在市面上混,总得要互相帮助。我手头宽裕一点,帮助别人多一点,没啥。”
  “是的,最近西药业生意好转,行市大家都看涨,有头寸进货,一定赚钱。”
  “我也听说了。”徐总经理无意搭了一句。
  “我想把福佑复业……”
  朱延年说到这里停了停,他偷看徐总经理的神色。徐总经理“啊”了一声,似乎有点察觉,提高警惕在听他的话。这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朱诞年大胆往下讲道:“只是头寸方面……”
  徐总经理见苗头不对,连忙关门:“这两天各方面头寸都紧,眼看着月底就要到,我也差这个数不能过关,”徐总经理伸出一只手来比了比。
  朱延年懂得徐总经理暗示他自己差五亿头寸的目的是要封他的嘴。他也是老手,马上见风转舵:
  “我倒不需要现款,”朱延年知道在徐总经理面前一时轧不到头寸,乐得吹点牛,“复业方面的经费差不多了,客户也联络上了,最近就要择吉开张。我想在银行里立个户头,请沪江打个图章担保,有了大买卖好透支一点……”
  朱延年说完了话,眼角上对着他姐姐。徐总经理早已看见,他却故做不知,淡然地答道:“啊,最近银行紧缩信用,开新的透支户头怕不容易……”
  朱延年脊背上一阵凉意掠过,紧张地正面对着姐姐:“这个,这个……”
  二太太对徐总经理说:“你不要推三推四的,这点忙你得帮,延年有困难,你不帮忙谁帮忙?”
  “不是我不肯帮忙,就怕碰钉子。”
  朱延年趁着姐姐的支持,慌忙补上一句:“沪江是金字招牌,只要你答应担保,其余的事我查办,在哪家银行开户头都行。”
  “我怕……”徐总经理晓得借钱给朱延年或者是给朱延年担保等于把钱扔到水里。
  二太太看他那个犹豫样子,急了,便说:“你不打图章,我到厂里叫梅佐贤打。”朱瑞芳有点生气了,说,“义德,这点小事体还犹犹豫豫的,真成不了气候。”
  徐义德看情势推却不了,只得顺水推舟,做个人情,说:“想透支多少呢?”
  “五千万就差不多了。”
  “那么就介绍你到信通银行开透支户头吧,”徐总经理见数目不多,便一口答应,但怕他乱化,又加上一句,“信通银行经理金懋廉,我并不太熟,是朋友介绍的,认识不久,和人家往来,信用要紧啊。这一次得好好做生意,不要过不了几天又宣告破产。”
  朱延年满脸绯红。
  二太太觉得丈夫这句话说的对,真是一针见血,点头附和道:“你姐夫的话要牢牢记在心里。”
  朱延年低下头去,勉强地小声说道:“忘不了。”
  二太太送弟弟到客厅外边,语重心长地嘱咐他:“你这次真有办法吗?”
  “当然有办法。不是吹牛,我有十二分的把握。”
  “共产党来了,办事要小心点,别又栽筋头!”
  “福佑早就和解放区有往来,他们那一套我摸的熟透了。
  姐姐,你放心,不久你就可以听到我的好消息哪。”
  14
  当徐总经理答应朱延年开透支户头的辰光,税局在沪江纱厂的驻厂员方宇正在厂长室里坐立不安。梅佐贤把一只马凡陀的手表在他面前一放,说:“你收下吧,老方。”
  方宇坚决地把崭新的金黄表面的马凡陀推还给梅厂长:“我不能收。”
  梅佐贤指着马凡陀自言自语地说:“这只表真不错:十七钻,自动,防水,不锈,不怕电,不怕震动,走起来又准,一分也不差,是瑞士的最新出品。现在外边买至少要百把万哩。”说到这儿,梅佐贤把表戴在自己左手上,说,“戴在手上真漂亮,你看。”
  梅佐贤把左手有意伸给方宇看:“你说,这只表不错吧?”
  马凡陀表面上的金光在方宇面前闪耀。他的意志在金光面前摇摆。要是上海没有解放,方宇还是伪上海市政府税务局的驻沪江纱厂的工作人员,而不是上海市长宁区人民政府的税务分局的沪江纱厂的驻厂员,不要说是一只马凡陀,就是十只马凡陀方宇也会毫不犹豫地收下来。现在他得考虑考虑。共产党解放了上海,他是一名留用人员,对共产党的情况不了解,但共产党反对贪污不爱钱财他是知道的,不要因为一只表而打碎自己的饭碗,这就得不偿失。但这是一只马凡陀啊,凭他这样一名小职员,至少得束紧二四个月的裤腰带才能勉强买一只,否则,一辈子也别想戴上。他拿不定主意,吞吞吐吐地说:“这个表,呃,倒是不错。”
  梅佐贤马上解着马凡陀,说:“你在我们厂里当了三年多的驻厂员,多承关照,徐总经理很感谢你,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觉得你是政府里不可多得的人才,将来很有前途的。我们是老朋友。这表是我的。我个人送给你,留个纪念。我晓得,共产党反对送钱送礼的,这也不是礼物,这是我们两人的私交。”
  说完后,梅佐贤解下手上的表往桌子上一放,这次他并不马上送过去,却静静地看方宇的神色。方宇一双眼睛直盯着那表,说是个人的私交,那哪个不送人东西呢?连方宇有时也送点东西给梅佐贤。礼尚往来,这没有啥的。想到自己手上戴的那只白克钢表已经上锈,一天至少要慢十分钟,也应该换一换了。他想拿过来,手伸到半道上又踌躇了,一个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员好随便接受商人的礼物吗?梅佐贤瞧出他的心思,他抓住方宇的手,给他把马凡陀戴上,说:“自家人客气做啥,太见外了。”
  “不,不是的,现在不比从前,我们是政府工作人员不好随便拿你们的东西,是避点嫌疑。”方宇结结巴巴地说。
  “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还有谁知呢?我绝对不会对人家说的。”
  方宇放心了。他戴着马凡陀的左手自然而然地放到桌子下面。梅佐贤接着说下去:
  “你们当职员的,生活很苦。解放后,物价虽平稳,收入没有从前多……”
  “薪水倒差不多,生活比从前好过一点。”方宇有意讲些冠冕堂皇的话。
  “这个我晓得,单靠那点固定收入怎么行呢?”
  方宇把马凡陀的事情渐渐忘去,他想起解放前的豪华的生活,那时候对于发薪水并不感到兴趣,非正式收入要比薪水多好几倍,化钞票就像是流水一样。现在手头不得不紧一点,生活就不如从前了。梅佐贤一句话说到他心上,他不好再打官腔,流露出真情:“唉,这日子,你说的倒也是的……”
  “我看你这两天愁眉苦脸的,心里有话,想说又不说,我就晓得有事体。我们虽是老朋友,可是你同我还是不够交情……”
  方宇听到这儿,跳了起来,说:“你这是啥闲话,梅厂长,”他听到外边的脚步声,有人到斜对面的会计室领款,就把声音压低,没有说下去。
  “没有关系,我关照过了,现在没人进来的。你说吧。”
  “我方宇从来是讲交情的,够朋友的,你这样看我,未免看错人了。”
  “那你有困难为啥不对我说一声呢?”梅佐贤逼紧一句,两只眼睛正对着方宇。
  方宇脱口说出:“不瞒你说,我早就想……”话到唇边他又吞了下去,改口道,“现在是人民政府,唉,现在是……”
  “那有啥关系,我们两个人的事绝不会让第三个人晓得。那个津贴你还是收下去,”梅佐贤从口袋里掏出五十万块钱往方宇手里一塞,“先花着再讲,不够,说一声,我再给你。”
  方宇手里给五十万元的人民币塞得满满的。他心里暖洋洋的,觉得梅佐贤这个厂长实在太好了,自己心里没有说的话,梅佐贤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对他那么体贴,办起事来又那么小心谨慎,处处都注意照顾他。他不知道怎么来感激他才好。他把钞票往口袋里一放,伸出手来紧紧握着梅佐贤的手:“梅厂长,我真谢谢你,梅厂长……”
  因为太激动,方宇讲话的声音都有点发抖。梅佐贤像是一个富有经验的老猎户,欣赏着已经捕获的猎物,悠然自得地说:“没啥,用不着谢。你有啥事体说一声,也关照关照我们。”
  梅佐贤试探他税局方面有啥消息没有。
  方宇越发感到梅佐贤这人实在太好了,不给他做点啥事体那就太对不起人了。他附在梅佐贤的耳朵边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七月一日要加税……”
  “哦……这个是……”
  梅佐贤想再问下去,方宇仿佛感到自己犯了罪,好像旁边有人在监视他,他惶恐地站了起来,拉开门,飞也似地走了。
  15
  朱瑞芳坐在沙发里,心里直纳闷,她想不通为啥弟弟对那一二百亩地一点兴趣也没有,暮堂这一片好意哪能拒绝呢?她希望徐义德能给她想出个好办法来。徐义德笑而不答,越发叫她困惑不解了。她奇怪地问:“好好问你的话,笑啥?”
  “延年要你帮忙,暮堂有意帮助他,他又不要,你说,这不好笑吗?”
  “不,一定还有别的意思,你倒给我说说看。”
  “你说啥意思吗?”徐义德还是不肯说。
  “我知道了,还问你,这不是废话!”
  徐义德给她这么一训,脸上笑容消逝得干干净净。她又进一步催促道:“快说吧!”
  “延年究竟是在市面上混的人,现在谁肯要田地?”
  “为啥?”
  “你想想看:暮堂一辈子也没送过人一分地,现在为啥要送?延年从来不拒绝接受别人的东西,现在为啥不要?这里面有个道理,共产党来了,要土地改革,谁拿了土地都烫手,有的想送出,没有的谁敢要?”
  她听了大吃一惊,怪不得朱延年态度那么坚决。
  “这么说,没有办法叫延年收下?”
  “这还用说。”
  她想起朱暮堂也要送给自己二百多亩地,信来了好久了,一直没有机会和徐义德商量,正好现在是个机会。她说:“暮堂送给我们那二百多亩地哪能办法呢?”
  “退还给他。”
  “信上说,他已经办了手续了。”她认为不能说服朱延年收下,但给她的却不好意思推辞。
  “你想要吗?”
  “你看呢?”
  “三个字:要不得。给共产党做事要加倍小心,共产党早就对地主宣布了,要没收土地分配给农民,幸好,我们徐家祖上没有留下什么地,落得清闲。现在收下暮堂的地,那不是无事找事吗?”
  “你不是说共产党保护资本家的利益吗?”
  “说是这么说,一有了土地,就变成地主了。”
  “资本家有土地,共产党就不保护了吗?”
  “共产党说是分别处理,可是这哪能分的清?”
  “暮堂大概也看到这一层了,他说田地记在我的名下,同你没关系。”
  “你不是徐家的人吗?”
  给他这么一说,她哑口无言。隔了一会儿,她忧虑地说:“暮堂那里哪能交代呢?”
  “写封信去。”他早就想好拒绝的办法。
  “这个……”她觉得事体不这么简单,就是写信,怎样措辞呢?
  梅佐贤笑嘻嘻地走进徐总经理的客厅,她见梅佐贤有事要找徐义德,便站了起来,对梅佐贤说:“梅厂长,你们谈吧,少陪了。”
  朱瑞芳走到门口,想起弟弟的事,回过头来对徐总经理说:“延年刚才提的事,你等会给梅厂长说一声。”
  徐总经理不耐烦地应道:“朱延年的事哪能会忘的了!”
  梅佐贤等二太太走远了,问道:“啥事体?”
  “有什么好事,”徐总经理生气地说,“我们这位朱延年先生,又要择吉开张了,可是头寸不够,要我给他担保在银行里开个透支户头。”
  “那么……”梅佐贤看总经理生气,不知道这事要不要给朱延年办。
  “透支的数目倒不大:五千万。你给他打个图章吧。不过这五千万又丢到水里去了。”
  “那是的,朱延年老是做投机买卖,又没有本事,最后蚀光拉倒。听说福佑的债务还没清偿完,能复业吗?”
  “给他在信通银行开个五千万的透支户头,沪江担个保,别管他那些闲事。”徐总经理不愿再提起朱延年,他把话题拉到沪江纱厂上来,“佐贤,厂里的工会改选的事怎样了?”
  “我就是来向你报告这件事体的……”
  梅佐贤笑眯眯地叙说工会改选的情况。陶阿毛根据梅佐贤和他在弟弟斯咖啡馆商谈的意见进行,活动改选的工作相当顺利,一开始提候选人名单里就有陶阿毛。但是梅佐贤还不放心,叫陶阿毛那几天特别卖力气,到处接触工人,和这个工人谈话,替那个工人领代办米,有时就溜到工人住宅区去,了解工人生活情况,鼓励大家提出改善生活的条件,向厂方交涉。只要为了工人福利,比方说细纱间女工要求增加乳盘啦,大家要求饭后增加一碗绿豆汤啦……给厂方交涉起来,他都站在前头,讲起话来声音比谁都高,厂里办公室里里外外的人都听的见。选举那天,梅佐贤有意坐在厂办公室里办事,其实他没啥事体,一会看看报,一会瞧瞧厂里的高大的仓库,可是会不散。等到天黑了,夜班快上班了,才看到工人从做为会场的饭厅里蜂拥出来。他看到参加工会的职员们,就笑嘻嘻打听新工会的人选。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党支部书记余静当选了主席,细纱间收皮辊花的工人赵得宝当选了副主席,张小玲、钟珮文、陶阿毛……当了委员。最近开了一次工厂委员会,分了工;赵得宝兼生活委员会主任,钟珮文兼文教委员会主任,……
  梅佐贤一个劲往下数,徐总经理除了陶阿毛以外,他就没有兴趣。他所关心的是还有没有接近资方的工人当选。梅佐贤听到这问题愣了一下,他默默数一数,说:“像陶阿毛这样的人只有一个,不过,一个也就够了,工会里有啥事体今后再也瞒不过我们。总经理,你放心好了。”
  “你把事体看的太简单了。佐贤,我还不能放心。你要晓得:陶阿毛一个人在里面不容易起作用,万一陶阿毛出了啥事体,我们就再也没有人在工会里了。”
  “对,总经理有远见。”梅佐贤点头称赞。
  “我不是叫你想一切办法多选一两个人在里面吗?”
  “他们在工人当中没有威信,选不上。这次陶阿毛是下了许多工夫才成功的。”
  “一个人无论如何不够,太少了,太少了!”
  工会已经改选完毕,总经理的口气又是这么硬,非增加个把自己人是过不了关的。这可难为了梅佐贤。他的眼睛一转动,想起陶阿毛的话,正好给他解围。他说:“不过,这一届工会的寿命不长。”
  “为啥不长?这一次改选了,谁晓得共产党到哪一年才改选?”
  “到哪一年改选确实没人晓得,总经理,你忘记那四句乩训了吗?”
  “乩训?”徐义德说,“晓得,就是灵验,也是以后的事,——今年我们就不过了吗?”
  梅佐贤的围还是没有解了,他在总经理面前只好摊牌了:“工会已经改选了,即使找到合适的对象,也没有办法再插进去了。”
  “这个吗?……”
  梅佐贤不等总经理说完话,接上去说:“很难。”
  “说难,确实很难;说容易,也确实容易……”
  梅佐贤惊异的眼光望着徐总经理。他不慌不忙地说:“你在当选的委员当中物色一个对象,好好培养他,不是很容易吗?”
  “我这个脑筋太笨了,一时转不过来,没想到这一层,总经理。”
  “可别让陶阿毛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不要让任何第三者知道。”
  “一定照办,时间方面要宽一点……”
  “那可以,”徐总经理在工人方面初步安排好,他想起冯永祥昨天给他说的话,便对梅佐贤说,“工商界最近有个聚餐会,都是上海著名的人物参加,章程规定的很严。参加进去以后,有啥事体大家好商量,也好互相帮助。很多工商界的朋友想参加,可是都不得其门而入。这次冯永祥拉我进去,不晓得能不能通过……”
  梅佐贤插上来说:“那一定通过,绝无问题。”
  徐总经理谦虚地说:“冯永祥是核心人物,他能出面介绍,大概差不多。但愿能够通过,工会和工商界方面都有人,今后的事体就好办了。”
  “总经理办事总是十拿九稳,只要你想到啥,就一定能办到。我在工商界威望很高,关系又多,真是四通八达……”
  梅佐贤恭维的话还没有说完,老王手里拿了一封信进来了:“老爷,少爷有信来了。”
  徐总经理坐在沙发上没动,只是右手伸出去。老王把信放在他的右手里,旋即弯着腰退了出去。徐总经理拆开信来,仔细地从头看到尾,脸上时不时露出得意的微笑,把信递给梅佐贤:“守仁从香港来信说:新厂开工了,六千锭子都装上,义信办事真能干。佐贤,你看。”
  梅佐贤接过信来,边看边说:“总经理的妙计又完成了。现在三道防线都按照你的意图实现了:第一道防线上海,第二道防线香港,最后防线是瑞士,那是解放以前早就建筑好的。”
  “中国近几十年来变动实在太大,我们做生意的人不得不想的远一点。这三道防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要是我能够集中资金在一个地方办厂,那发展会更大的。瑞士这道防线太远,外汇存在银行里虽说牢靠,但没啥利息。”他皱着眉头,好像有点后悔。
  梅佐贤看他心思重重,局面有点僵,他看到守仁信上谈到自己读书的事,便笑着说道:“守仁在香港书院里的成绩不坏,总经理。”
  徐总经理感到瑞士的存款可以慢慢想法子,眉头稍为开朗一些,听到梅佐贤提到爱子的事,嘴角上露出了微笑:“英国人办学校办的严,守仁到了那边不得不用功。他一心想去美国,我现在想起来还是不大同意,如果能去英国就好了。”
  “那是啊,”徐守仁不在场,梅佐贤又是一种口吻,“学纺织自然应该去英国,念书还是英国好。美国的先生也好白相,哪能会教好学生呢?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下次写信我还是要他去英国,”徐总经理下决心说,“佐贤,你写信给香港厂,要他们也劝劝他。”
  “好的。”梅佐贤心里想:徐守仁你自己讲话都不听,别人说了有屁用,不过顺水人情不妨做做,成功不成功不能怪别人,要看他自己。梅佐贤看看花园,见天色不早,想起还有一件大事没有报告徐总经理,便把徐守仁的信放在沙发面前的矮圆桌子上,他走过去,坐在徐总经理旁边,报告刚才方宇所说的消息。
  徐总经理听到这动人的消息,直点头,垂在他下巴的肉好像听到这消息也很兴奋,高兴得一抖一抖的。听完了梅佐贤的报告,徐总经理精神焕发地站了起来,圆圆的脸上闪出红光。他两只手放在背后,走到窗户面前,注视着花园尽头的一排柳树,他在考虑怎样利用这一消息,狠狠捞他一票。
  一会,徐总经理果断地转过身来,对梅佐贤说:“六月底以前赶出两千件纱……”
  梅佐贤算一算只有几天便是六月底,犹豫地说:“怕来不及……”
  “加班加点。”
  “那勉强可以赶出来,”梅佐贤硬着头皮说。
  “货次一点没有关系,一定要赶齐。”
  “是。”
  “这两千件纱六月底卖出,缴了税,全部出厂。”
  “怕没人要。”
  “没人要也得卖出,找一个客户名字,做为他买的,不要付款,记一笔账就得了。”
  “那纱放到啥地方去?”
  “存到茂盛的仓库里,等税涨了以后再慢慢卖出。”
  梅佐贤这才恍然大悟,不禁拍掌叫道:“妙计,妙计。”
  “你告诉方宇,以后有消息要早点送来,得了利润我们同他三七拆,今天你再送两百万给他。”
  “没问题。”
  “你现在回厂里去快点布置,……”
  “要是工人有意见,总经理,怎办?只有几天工夫啊!”“工人有意见?不怕,要工会出来顶。”徐义德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狡猾地编出一套骗人的鬼话,说,“你就说,我们增加生产,配合国家建设,满足人民需要,这顶大帽子压下去,谁敢不生产?”
  “是。”梅佐贤兴奋地走出去,一边重复着徐总经理的指示,“增加生产,配合国家建设,满足人民需要……”
  16
  夜班已经上工,空气中荡漾着机器震动的嘈杂的响声。汤阿英下了工就到工会办公室去,没有见到余静,到饭堂里吃了饭,又向工会办公室走去。
  沪江纱厂的工会办公室在仓库对面,那儿一溜平房,倒数第三间就是。一盏雪亮的电灯照耀着整个办公室,两边墙上贴着红红绿绿的标语,靠里面当中的墙壁上贴着石印的毛主席的彩色画像。贴着左右两边的墙有秩序地各放着四张办公桌,中间正好留出一条走道。高低不平的泥土地散发出一股有点潮湿的泥土的气息。
  工会副主席兼生活委员会主任赵得宝坐在进门右边的第二张桌子上,他在计算下一个月的工人代办米。因为厂里这两天增加生产,添了一些临时工,他的工作更加忙碌了。
  汤阿英走进去,赵得宝还在低头计算。她向办公室右边第四张桌子看去,椅子空着,——余静不在。她低低地叫了一声:“赵得宝同志……”
  赵得宝放下手里的算盘,抬头看见她,站了起来,热情地过来问:“有啥事体?阿英。”赵得宝知道她刚下班一定很累,端了一张板凳给她,说,“坐吧。”
  “余静同志到啥地方去哪?”汤阿英的眼光注视着右边第四张桌子,她站在那儿没坐。
  “她到车间里去了。工会刚改选,人手不齐,事体忙不过来,厂里又要增加生产,配合国家建设,满足人民需要,车间里忙的上气不接下气,有的工人累的不行,她去看看。”
  “哦。”汤阿英低低应了一声,皱着眉头说,“真不巧……”
  “有急事吗?”
  “没啥,”她想对赵得宝说,一想还是等余静来了当面谈的好,便说,“我在这里等她一歇吧。”
  “好的。”赵得宝马上拿过热水瓶给汤阿英倒了一杯白开水,指着那张板凳说,“那么,你坐下来等她吧。”
  赵得宝又去计算工人代办米了。他的两只手忙碌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格格的音响。
  在嘈杂的机器震动的响声里,远远传来一阵轻松愉快的歌声:我们伟大的祖国英雄的人民,英雄的人民结成了民族的大家庭,为了人类的幸福,世界的和平,我们不怕流血牺牲……
  随着这歌声,工会文教委员会主任兼沪江纱厂职工夜校教员钟珮文走了进来,他见赵得宝在低头计算,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歌声消逝了。他发觉汤阿英静静地坐在板凳上,好奇地问汤阿英:“咦,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做啥?”
  汤阿英说:“等余静同志。”
  “哦。”钟珮文走到汤阿英前面,问,“你为啥不参加合唱队,阿英?”
  钟珮文是各种文化娱乐活动的积极分子,打乒乓球,他是攻击型的能手;篮球,他投篮相当准;京剧,他会哼几句老生调子;游泳,他能仰游一二十码;合唱队里,他是著名的男高音。他的兴趣是多方面的,每一种活动他都想摸一摸学一学,可是都不精通。他自己也不想精通。但对于写文章他却特别有兴趣,经常钻研,每一期工会的壁报上差不多都有他的文章。他是《劳动报》的通讯员,有时,他的通讯稿子也在《劳动报》上出现。他私下立了一个志愿:当一个作家。下了夜校的课,不管哪能忙,也不顾疲劳,他要读几页小说才能躺到床上去休息。最近沪江纱厂成立了合唱队,是他发起的,他自己当然首先报名参加了,可是车间里工人参加的不多,参加的主要是办公室里的职工和脱产的工会干部。
  他这两天一碰到工人就积极请人参加。
  汤阿英每天到厂里来上工下工,别说唱歌了,就是讲话也不多,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参加合唱队,给钟珮文一问,她愣了一下,低声地说:“我不会唱歌。”
  “唱歌很容易,你真的不会吗?”
  “真的不会。”
  “不会,教你。”钟珮文自告奋勇地说,“我可以教你——不过,我是药里的甘草,哪剂药里也有;唱歌,也多少懂点,但我也唱不好。”
  “你是有名的男高音,不要客气。”汤阿英钦佩地望着他。
  “那我教你,好不好?”钟珮文热情地问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上面写着他刚才唱的那只歌,想把汤阿英拉起来,说,“我教你唱这只歌。”
  “我没有工夫。”汤阿英想起自己悲惨的往事,眼睛里露出忧郁的光芒。她没有唱歌的兴致,也不愿说出来,只好讲没有工夫。
  “唱歌不要多少时间,一天有十几分钟就可以了。”
  “我家里还有事体哩。”汤阿英坐在那张板凳上不动,慢慢低下了头。
  “现在等余静同志,反正闲着没事,我教你这个歌子,好不好?”钟珮文歪头问她,像是托儿所的阿姨问小孩子似的,说,“你答应我:好。”
  汤阿英摇摇头:“不。”
  “你这人!”钟珮文见她固执地不肯学,有点急了,但又不好发脾气,只是盯着她望。
  赵得宝的手指按在算盘上,插上来说:“小钟,各人有各人的嗜好,不要强人所难。你喜欢唱歌,要天下的人都唱歌,怎么行呢?厂里的工人都参加合唱队,你还没有这么大的地方教哩。听说报名参加的有二三十个人了,先唱起来再说吧。”
  “二三十个人的合唱队像啥样子,开个晚会哪能拿得出手。合唱队至少要有四五十人才行,”钟珮文把话题转到赵得宝身上,说,“你参加一个吧,老赵。”
  “哎哟,”赵得宝吃了一惊,伸出舌头来,笑着说,“老了还学吹鼓手,算了吧。”
  “你忘记一句古话了吗:长到老学到老。何况你并不老;现在解放了,翻身了,大家都应该歌唱,你为啥不唱?”
  “有你们这些青年唱唱就行了,我们听。”
  “不,你自己也要参加,我代你报名。”
  “不得到我的同意,你不能去报名。”
  “你是工会副主席,应该起带头作用,你都不参加,谁还肯参加?是吧?阿英。”
  汤阿英没有表示可否地“唔”了一声。
  “那我参加,——你们要吗?”
  “当然要!”
  钟珮文高兴得热烈鼓着掌,一边高声地说:“欢迎我们合唱队的新队员赵得宝同志!……”
  钟珮文的话还没有讲完,外边走进来一个年青的女同志,圆圆的面孔,脸上浮着微笑,腮巴子上有两个小小的酒窝,两片嘴唇很厚,有一小半露在外边,和钟珮文的个子差不了多少,身子有点发胖,但很结实。她穿着灰布列宁装上衣,左边的下摆那儿有些折纹,好像匆匆穿上,忙得没有时间去熨平。她的头发没有烫,脸上也没有一点脂粉,浑身却充满了旺盛的青春的力量。她步子很迟缓,每迈一步出去都很慎重似的。她一跨进办公室,马上被赵得宝看见,他站起来,说:“余静同志来了,汤阿英等你哩。”
  钟琍文立刻跑过来,一把抓住余静的手,恳求地说:“你也参加一个。”
  余静摸不着头脑,她思索地凝视着钟珮文:“文教委员,又有啥花样经?”余静慢吞吞地说,“要我参加啥?”
  赵得宝把钟珮文动员人参加合唱队的事说了一遍,代余静回答了钟珮文:“你就饶了她吧,小钟,余静同志整天忙得气都喘不过来,她哪有时间参加这个。”
  “越是忙,越要参加;工作时候工作,娱乐时候娱乐嘛。”
  “你还有理论哩?”余静笑着说。
  “是呀,谁也说不过小钟。”赵得宝插上去说,“工会里有我带头参加就行了。”
  “不,唱歌也不好派代表的,余静同志,你说,是吗?”
  “我参加一个,小钟,不过,忙的辰光让我请假。”
  “好的。”钟珮文同意余静的意见。
  余静今年虽然不过二十五岁,可是在细纱间挡车快八年了。上海解放前一年,在地下时期,她参加了中国共产党。
  沪江纱厂党的力量很薄弱,现在连余静在内也只有六个党员,其中还有三个是候补党员。原来的组织关系没有打通,上海解放以后才打通,建立了支部,余静被选为支部书记。她离开细纱间,脱产专门搞党的和工会的工作。工会建立,她当选了工会主席。她从一清早进厂起,就忙个不停,不是那里开会,就是这里谈话,或者到中国共产党长宁区委员会去,要么,区工会办事处一个电话把她找去。到了晚上,别人下班了,她还留在工会里,写汇报,填表格,做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笔记。她虽然这样忙,却十分愉快,从来不感到疲倦,觉得越忙,给革命尽的力量越大,就越有劲道。不管工作哪能忙碌,她对于唱歌的兴趣,绝没有因此有些减低,一有空闲,或者是回到屋里去的辰光,她一个人爱哼几句,但一旦被人发现,她却腼腆地闭上了嘴。开会的辰光集体唱个歌,或者是在操场上大家唱歌的时候,她是积极参加的一个。如果要她单独唱啥歌,她总是羞涩地一扭头逃避开去。钟珮文邀请她参加,本来她就要答应的,给赵得宝那么一说,她又不好开口,等钟珮文再一次邀请,她很快答应了。她听说阿英在等她,便走到汤阿英面前,坐在那张板凳上,关怀地问道:“阿英,找我有啥事体吗?”
  “有点小事,”汤阿英注视着余静,嘴唇动了动,犹犹豫豫,想说又不想说的样子。
  “啥事体?”余静歪着头问她。
  汤阿英想:她和余静既不沾亲也不带故,更没有送一份厚礼给余静,提出来,余静会答应吗?她怕碰一鼻子灰。话到了嘴边,她又把它吞了下去。不提,事体不会成功的。她正在左右为难,余静开口了:
  “阿英,有啥事体,尽管对我说好了,自家姐妹,不是外人,有啥不好说的。你大胆说吧。”
  她浑身感到一种温暖,像是对着最好的亲人一样,心中的话不得不说出来:“我有一个要求,你答应吗?”
  “你没有提出啥要求,我怎么答应呢?”余静笑着问她。
  “这个……”她没有说下去。
  “你家里有啥困难?”余静关怀地问。
  “不是我的事体,”汤阿英话到了嘴边,又停下来了。“说吧,”赵得宝在一旁听得有点急了,说,“只要行,余静同志一定答应的;不行,余静同志也会马上告诉你的。余静同志是愿意帮助人的。她办事一点不敷衍,一是一,二是二。阿英,痛痛快快地说吧。”
  汤阿英抬起头来,说:“现在厂里人手够吗?余静同志。”
  “人手还不够,你想介绍人吗?”余静直截了当地问她。
  “你哪能晓得的?”汤阿英的眼光里流露出惊奇和钦佩。
  “听你那口气,工会主席会猜不出来?”钟珮文用唱歌的调子说,尾音拖得很长。
  “梅厂长要开足锭子,增加生产,今天又增加了几十个临时工,还是不够。我刚才到车间里去看,夜班比日班更累。你有人介绍来,正好,是谁?”
  “我有一个干姐妹,叫谭招弟,原来也是做厂的,生病歇了生意,闲在家里,手艺不错,能介绍来吗?”
  “你对她了解吗?”
  “了解了解。她,人很好,很单纯,只是有点性子急。”
  “她原来在哪个车间做的?”
  “在筒摇间,挡摇纱车的。”
  “多大啦?”
  “二十五。”
  “有几年工龄?”
  汤阿英想了想,说:“七年光景。”
  “那你明天把她带来。”
  汤阿英怀疑地望着余静。
  “你已经答应了吗?”
  余静看她那股怀疑的神情不禁笑了,说:“是的,答应了。”
  汤阿英想起解放以前介绍一个工人到厂里多么不容易,没有靠山,就别想跨进工厂的大门,就是她自己走进沪江纱厂也是经过一番困难的。现在余静立刻答应了,一没有送礼,二没有说情,她还是有点不相信,试探地说:“我明天就带她来?”
  “对。”余静肯定地说,“我们工会介绍给厂方。”
  “好的,好的。”汤阿英从心眼里笑开了,她的眼光注视着当中墙壁上石印的毛主席的彩色画像,想起上海解放了,和过去完全不一样,她为谭招弟感到幸福。
  “你明天上班把谭招弟带来,迟了,怕人手够了,厂方不要。”余静说,“阿英,还有啥事体吗?”
  “没有了,”汤阿英站了起来,说,“我得赶紧通知她去。”
  “以后有啥事体,尽管来找我好了。”
  17
  她看见记录工管秀芬从医务室走了出来,便问道:“你还没有回去?”
  管秀芬今天也是做日班,她下了班到医务所里来看妇女病,因为病号多,才轮到她,想不到看完了天已经黑了。她说:“我来看病的。”
  “老毛病吗?”
  “是的。”
  “好了些?”
  “好些。”管秀芬指着汤阿英的肚子说,“你最近怎么样?
  肚子越来越显了。”
  “还好,就是不想吃东西。”
  “是不是怀孕的人都不想吃东西?”管秀芬今年才十八岁,还没有结婚,对于婚后的生活,像怀孕这一类的事,她很有兴趣,关心地问汤阿英。
  “也不一定,头胎反应比较厉害,以后慢慢会好些。”“哦。”管秀芬感到有些神秘,问道,“你肚里是第几胎了?”
  “我肚里——”汤阿英感到还没有好的创伤忽然给人刺了一下似的痛苦,她低下头去,想起耻辱的往事。生怕别人发觉她悲惨的创伤,她连忙很自然地抬起头来,说,“我肚里是第二胎。”
  她虽然脸上保持着镇静,不让管秀芬觉察她是在说谎,可是等她说完之后,毕竟按捺不住心中的仇恨,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唉……”
  管秀芬望着汤阿英:“为啥叹气?阿英。”
  “没啥。”她的声音有点低沉。
  “你不高兴生孩子吗?”
  “高兴。”
  “那为啥要叹气?”
  “生孩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管秀芬以为她添孩子经济上有困难,便向她伸出援助的手:“需要啥,大家相帮你。”
  “谢谢你的好意,”汤阿英含糊其词地应道,她听见仓库那边传来一种有规律的叫喊声:咳哟咳哟,咳哟咳哟……抬头看去:在刷亮的电灯光的照耀下,顺着仓库门口,一溜停了八九辆大卡车,紧靠着仓库门口那儿的一辆大卡车上搭了一块木板,运输工人吃力地掮着一件件棉纱往大卡车上送,一边咳哟咳哟地叫喊着。她避免管秀芬再问下去,有意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说,“今天仓库为啥这样忙?”
  管秀芬看到那情形,应了一声:“唔,为啥这样忙?”
  她们两人说话之间走到仓库门口那边。
  税务分局的方宇驻厂员左手捧着一个紫蓝色的印色盒子,右手拿着一个方印,面对着垒得整整齐齐的一蒲包一蒲包的纱,忙着对每件纱的骑缝上打印子。
  管秀芬看方宇驻厂员那个忙劲,立刻想起上海解放以前方宇神气十足的架子,在她脑筋里形成一个强烈的对比。那辰光,方宇要是不满意厂方,别说是下了班不肯打印报税,就是上班的辰光,他也经常借故有事溜出了厂;在厂里,也常闹脾气不打印。不打印,纱就出不了沪江纱厂的大门一步。管秀芬感到有些奇怪,她便停下脚步,笑了一声,说:“哎哟,方驻厂员,这么晚了还不休息,真不容易。”
  在沪江纱厂里,除了厂方以外,方宇算是比较松闲的人。
  他听到管秀芬在揶揄他,有意不理她的碴,随便答道:“你们忙,我们也得忙。徐总经理说的好,增加生产,配合国家建设,满足人民需要么。你们工人大忙,我个人小忙。
  不算啥。”
  汤阿英看到方宇额角上不断渗透出汗珠来,她同情地问:“明天来打印不是一样的吗?”
  栈务主任马得财凑上来说:“今天要出货,不把纳税手续办好,就不能出厂。不完税出厂,那是犯法的。”
  “明天出厂不是一样?马主任,你也加班了。”汤阿英感到有点奇怪。
  “这没有办法,汤阿英,这一阵生意好,买主催的急,我们就得加班。端了人家的碗,就得服人家管。”
  根据汤阿英的经验,她从来没有看到沪江纱厂连夜出货的,更没有看到过方宇驻厂员这么忙碌过。她说,“你们辛苦了,忙了一天,现在还加夜班。”
  “方驻厂员加班加点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呀!我从来还没有见过呢!”管秀芬说。
  方宇听见管秀芬这两句冷讽热嘲的话心里很不舒服。他按下心头的不满,耐心地解释道:“为了国家神圣不可侵犯的税收,我们多辛苦一点也是应该的。”说到这里,他一愣,发觉脸上热辣辣的。他那天在厂长室收下了崭新的金黄的马凡陀手表和五十万人民币,便向梅佐贤厂长透露了上海市人民政府税务局七月一日要加税的秘密消息,又收到梅厂长的两百万人民币,并且还希望他以后多帮忙,有啥消息立刻告诉梅厂长,有油水可以三七拆。这数字大大诱惑了方宇。他现在在沪江纱厂里工作好像忽然增加了一股不可估量的动力,推动他积极工作。最近一阵子,他在考虑薪水以外的收入怎样安排:做几套漂亮西装吧,穿出去怕惹人刺眼;买点美钞存起来呢,现在买进和将来卖出都有些困难,如今外钞不能在市面上流通;日用品呢,倒容易买进卖出,只是没有多大的油水,甚至一进一出还得贴补一点;考虑来考虑去,没有个好主意。解放以前,国民党反动派漫无限制地发行钞票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他无论如何不能让钞票在家里过夜,最后他买了几两黄金才算解决。他刚才对管秀芬说自己积极是为了国家神圣不可侵犯的税收,内心感到惭愧。
  汤阿英没有发现方宇脸色的变化,她很高兴听到方宇能够说出这样的话,点了点头,对管秀芬说:“方驻厂员蛮不错啊!”
  “那当然,”管秀芬望着方宇把一大堆的棉纱包打完印,转过身来打他背后靠仓库大门右边那一堆,说,“现在是人民政府的驻厂员啦,不好好工作,小组要批评哩。”
  方宇见汤阿英管秀芬她们在恭维他,越发显得谦虚,弯了弯腰,对她们说:“现在工作和从前当然不同啦,过去旧政府,我们做起事来,老实讲,是磨洋工:签个到,吃些早点,看份报纸,喝喝浓茶,聊点闲天,就差不多快下班哪。现在吗,一是一,二是二,不敢含糊。不过,和老区来的人一比,我们这些留用人员还谈不到哩。”
  管秀芬识破他谦虚语句里隐隐含着自满的情绪,有意刺他一句:“我看你已经不错啦!”
  “差的远哩,差的远哩。”
  “嘴上别谦虚啦!”管秀芬又刺他一句。
  方宇的脸红红的,顺着一堆棉纱包走过去打印。
  栈务主任马得财也感到方宇的变化,说:“方驻厂员可积极哪,简直是变得像两个人啦,特别是最近,有啥事体找到他,没有一个不答应的。”
  “上海解放了,有共产党和毛主席的领导,和过去不同啦。”汤阿英感动地说。
  “在新社会里谁都得变,哪个也要进步,不进步,大家会推着你走的。”管秀芬瞅着方驻厂员的背影说。
  一辆大卡车已经装满了纱包,堆得高高的,向大门外开去;另一辆大卡车又停到仓库门口,搭上跳板,运输工人把打了税务局的印子的棉纱一件件往车上运,嘴里发出劳动的歌声:咳哟咳啊,咳哟咳啊……
  “对啊,”马得财对管秀芬说,“就连我这匹老马也得变啊。”
  方驻厂员从那头又顺着打过来,举起紫蓝色的右手:“老马说的对,在新社会里谁都要变,”他望了管秀芬一眼,说,“你不能拿旧眼光看我,我们留用人员也要进步哩。”
  “进步当然好,谁还会反对你进步不成!”
  管秀芬还过去一句话,堵住了方宇的嘴。他哑口无言。
  钟珮文走过仓库门口,一眼叫马得财看见,他高声说道:
  “钟珮文同志,新社会大家都进步,你给我们编个歌子,好不好?”
  钟珮文站了下来。管秀芬告诉他刚才谈话的情形。他把头一摇,说:“我不会。”
  “沪江纱厂的作家,”方宇笑着说,“别客气。”
  “别开玩笑了,谁是作家?”钟珮文一听到别人说他是作家脸就红,心里却很高兴:真的能当上个作家那才好哩。“谁是作家?我们的钟珮文同志。”方宇把语调放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念的,“我昨天还在黑板报上看到你写的工人积极生产的文章哩。”
  “那算不上作品。”
  “可是我们还写不出来哩。”
  “只要学着写,谁都可以写。”
  “不,你有写作的天才,你将来一定是个大作家。”
  管秀芬指着方宇对钟珮文说:“文教委员,方宇成了一个算命先生了,他能算出你的未来。你得好好谢谢他。方宇今天加班加点,工作可积极哩,你倒是给他编个歌子,教大家唱唱。”
  方宇叫管秀芬点破,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谦虚地说:“我这块材料不值得编歌子,要编,还是请我们文教委员编个工人的歌子。”
  “啥歌子我也不会编,”钟珮文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听人家的奉承话,他想起早一会汤阿英向余静介绍谭招弟到沪江来做临时工的事,便说:“你还不快点回去通知谭招弟去,阿英,迟了,厂方也许不要了。”
  “你不说,我倒忘了。我还要到邮局寄钱哩。”
  汤阿英拔起脚来走了。
  管秀芬问汤阿英:“你给谁寄钱?”
  “我家里,梅村镇,发了工资,该昨天寄的,今天再不寄去,爹在乡下要着急了。”
  “那快去吧。”
  “是呀!”汤阿英加快了步子,匆匆忙忙走去。
  18
  钟珮文一走出沪江纱厂的大门,在马路两边店铺电灯光亮的照耀下,从幢幢的人影中,他很快地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她的个子比一般女子只稍微高一点点,因为身子苗条,看上去比别的女子好像高一个头,两根乌黑的辫子垂在两肩,更加显得她的身材有点儿消瘦。辫子梢上扎着两个大红绸子蝴蝶结,给水绿色的素呢夹袄一衬,远远就叫人看见了。她下面穿了一条深蓝色的斜纹布西装裤子,脚上穿的是圆头浅口的平跟黑皮鞋,在柏油路上发出嘚嘚的匆忙的声音。就是从背影上也可以看出:她浑身上下打扮得干干净净,衣服平平整整,没有一个皱褶。在她身上找不出一点让人家说长道短的地方。她不但爱干净,而且衣饰很讲究。自然,这样的人对于别人的生活和举止,喜欢挑眼。
  她就是细纱间的记录工管秀芬。
  钟珮文加紧脚步,一眨眼的工夫,就赶到管秀芬背后。他想叫她一声,却又羞答答地说不出口,站在马路上愣住了。
  呜——呜……公共汽车的喇叭一再叫唤,车子快开到他的背后来了。他给惊吓到马路旁边,公共汽车开过,他的心还在剧烈地怦怦跳动。他喘了口气,定定神,望着马路上的人匆匆走来走去。他想起了那个熟悉的背影,昂起头来,在人流中望去:眼光能够看清楚的那些背影,没有他要寻找的;再远些,人影模糊了,只见到有人在走动。
  他急了,拔起脚来就向前面迈开大步,几乎是跑去。他抢过前面一群一群的行人,跑了大概有百把步的光景,看见水绿色素呢夹袄上的两根乌黑发亮的辫子了。
  离管秀芬有五步远的地方,他步子慢下来了,好像前面有啥物事阻拦着他,使他走不快。但他也不敢慢下来,生怕再找不到她。她走快,他跟着走快;她一会儿走慢了,他也慢慢走。两人之间老是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
  路边一家杂货店的收音机里传出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中十八相送的唱词:梁兄若是爱牡丹,与我一同把家还,我家有枝好牡丹,梁兄要攀也不难……
  钟珮文从这充满了离别情绪的富有感情的调子里,顿时想起舞台上情景。他凝神去听: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梁兄啊!英台若是红妆女,梁兄愿不愿配鸳鸯?
  当时梁山伯不知道祝英台是个“红妆女”,两人一边走一边唱下去。可是走在钟珮文前面的明明是个“红妆女”,他想自己为啥连祝英台这点勇气也没有呢?他加紧脚步,跟上去,鼓起勇气,低低叫了一声:“管秀芬!”
  她回过头来,望见钟珮文那副腼腆的微笑的面孔,不觉吃了一惊,不晓得有啥事体,“咦”了一声,机械地叫道:“钟珮文。”
  过了一歇,她随便地问:“刚回去?”
  “唔。”
  他赶上一步,走在她的右边,两人肩并肩地走着。转眼之间,两人走完街市,现在马路两边都是人家,光线暗下来,人声也小了。两人走了一段路,也不言语。她不想讲话。他想不起要讲啥。身后传来祝英台的歌声:弟兄双双上桥看,好比牛郎织女渡鹊桥……
  钟珮文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会说话,有好几次话已到了嘴边,又怯生生地吞了下去。他过去没有跟任何一个女子单独肩并肩地这样走过,曾经有两三次机会可以和管秀芬接近,他都犹犹豫豫地错过了。今天见管秀芬一离开厂,他就紧跟着出来,下了很大决心跟上。现在一同走着,他一方面感到愉快,一方面又怕给熟人瞅见。他用舌头舔了舔下嘴唇,猛可地说:“袁雪芬唱的真好,你听见吗?”
  “听见。”
  管秀芬回答的非常简单。她近来感到钟珮文有意找各种机会和她接近,从刚才的问话里,更有点察觉他的意图。他是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又是工会里的文教委员,厂里的活跃分子。她是知道的。但是她不喜欢他。他喜欢和别人开玩笑,但经常是被别人当做开玩笑的对象。不管什么衣服穿到他身上总不像样,也不大合身,不等两天,不是龌龊了,就是扯破了。头发好像永远没有理过,老是蓬松松的,如同一堆草鸡毛披在头上。她看不惯这样的人。她一发觉他要接近自己,总想法避开。没想到今天在回家的路上又遇到他,她没法避开,只好淡淡地答他一句半句。他马上又试探地问了一句:“你看过《梁山伯与祝英台》吗?”
  她看过越剧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十分喜爱这出戏。她知道他问这句话的用意,想了想,故意说:“没有看过。”
  他现在说话比较自然一点了,胆子也大了一些,歪过头去,问她:“你喜欢梁山伯吗?”
  她敏感到他在挑逗自己,如果顺他说下去,他一定会露骨地表达他的愿望,那辰光自己更难于应付了。她立刻把脸一板,质问道:“你问这个话啥意思?”
  他没料到她这样严厉的反问,一时哑口无言,默默地走着,步子慢下来,距离她有两步远。
  深蓝色的天空上,闪烁着数不清的繁星,像是眨眼在讪笑他似的。微微的凉风掠过马路两边的田野,吹拂着人们的面孔。
  她恐怕他不懂自己的意思,干脆给他说明白:“我不喜欢梁山伯,讨厌他。”
  她的话比晚来的凉风还凉,使他听的面孔直发烧。他讨了个没趣,感到是被侮辱一般的难堪。他低着头,走了没两步,赶上去说:“我听不懂你的话。”
  “我也听不懂你的话。”
  “我是说,”他歪过头去望了她一眼:她微微低着头,一绺头发披下来,把那张鸭蛋型的脸庞遮住了一部分。他心里非常喜欢她,一看见她,他的心就跳动得厉害,可是又不得不按捺下激动的情绪,冷静地把话题岔开去,说,“厂里很多人要求成立越剧组,你要是喜欢越剧,越剧组成立,就请你参加,好学习。”
  “成立也好,不成立也好,同我喜欢不喜欢,没啥关系。”
  她无动于衷他的关怀,把披下的头发掠上去,用钢夹子夹起。
  “关系,当然没有啥大关系,嘻嘻,”他极力想缓和有点紧张起来的情势,说,“不过,成立起来,你要是报名参加,也不能说没有关系。”
  “我不参加。”
  “我听说你很喜欢越剧……”
  “谁讲的?”她不否认,也不承认,可是面孔有点绯红。
  “你们车间的人讲的。”
  “啥人乱讲?”
  “自然有人。”
  “你告诉我……”她有点急了。
  他见她答自己的话,不再冷一句热一句,心里暖洋洋的,嘴角上有了笑纹,说:“你说,是不是喜欢?”
  “不是告诉过你了,不喜欢。”
  “不要瞒人,我还听你唱过哩。”
  “在啥地方唱?”她坚决否认道,“没有的事。”
  “唱越剧也不是丢脸的事,怕啥?”
  “我怕啥?喜欢就喜欢……”
  “这就对了。”他进一步要求,“我们成立越剧组,你报名参加一个,好不好?”
  他想:如果她马上答应参加越剧组,他明天到厂里就建议成立,和她接近的机会多了,希望也就大了。
  她冷冷地说:“我不参加。”
  “我们请老师来教……”他等待她肯定的答复。
  “我也不参加!”
  他从热望的峰巅跌落到失望的深渊里,几乎讲不出话来,连那两条腿仿佛也麻木了,不大听自己的指挥,吃力地向前迈去。
  她看他一个劲跟着自己走,心里非常焦急,想甩开他,可是没有办法,因为这条长宁路是仅有的干道,大家回去,只有走这条路。她悔不该今天去看病,要是放工就走,不会遇到他;即使遇到他,有许多姐妹们在一道,他也不会一句接一句地问个不休。她希望在路上能够碰到一两个熟人,搭救她跳出这个窘境。路上来往的行人不多,认识的更没有。
  她无可奈何地往前走去。
  他有一肚子话要说,可是刚开一个头,给她左拦右堵,全说不下去。他默默地跟随她走着,可以听到双方的呼吸声。他感到非常尴尬。他想很快和她告别,但没有第二条路好走,自己又舍不得离开她;和她一同走下去吧,没有啥好讲。
  两个人保留了一点距离,慢慢走着,给马路上路灯从背后照来,两条细长的影子印在柏油路上,徐徐向前移动。
  她留神望着前面的路,瞅见路上两个影子一道移动,便有意放快步,走到前面一点。他没精打采,没赶上来和她一道走。
  在她前面两丈远近的地方是个十字路口,她脸上浮起了得意的微笑,回过头来,问钟嘚文:“你向前面走吗?”
  他知道向前面走是她回家最近的一条路,听她这样一问,以为是要他送她回家,赶上一步,响亮地答道:“是的,我们一路。”
  说话之间,他们两个人已经走到十字路口,她说:“你向前面走吧……”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啥意思,两只眼睛凝神地望着她。她很自然地接着说:“我从这里去,”她指着横在面前的中山路说,“有点事体……”
  “我送你去,好啵?”他怕她不好意思提出来要他送,大胆地对她说。
  她摇摇头,说:“我有腿,自己会走。再会!”
  她头也不回,走了。他站在十字路口,呆呆地望着她水绿色的背影慢慢远去,竟忘记自己该回家去了。
  管秀芬向中山路走了二十来步路,回过头来,等钟珮文走了,她慢慢向十字路口走来。
  “小管!……”
  “谁?”她忽然听见一个粗鲁的男子的声音,大吃一惊,在这黑洞洞的中山路上,有啥人认识她呢?是钟珮文吗?刚才明明看见他走了,绝对不会马上绕到她的背后,除非他是神仙。不是钟珮文,会是谁呢?别遇到什么坏人?她望着那悠长而又寂静的黑乌乌的马路,头也不敢回,脚步有点慌乱,迅速地走去。
  “走得这么快做啥?也没人绑你的票。”
  她听到背后的人声愣住了,不由自主地站下来,可是头还是不敢回,警惕地问:“你究竟是谁?”
  “我吗?——就是我。”
  “你——”
  “唔。”
  她在辨别背后那个男子的声音。这声音她好像听见过,又好像没有听见过,因为发音很尖细,仿佛是女人的口音,其实是男子有意装出的怪腔怪调。
  “你叫啥名字?”
  “眼睛长到额角头上去了,不认识我吗?”
  她听见这个男子本来的嗓音,想起来了:“你是陶……”
  后面那个男子不等她说完话,嬉皮笑脸地走了上来:“派头真不小,连我也给忘记了。”
  她认真地对他望了望,奇怪地问道:“你从啥地方来?”
  “厂里。”
  “为啥走到我的背后去?一定不是从厂里来的。”
  “只准别人从厂里来,不准我从厂里来吗?”
  陶阿毛从梅佐贤那里领了任务,叫他在工人当中多多活动,有了耳目,消息就灵通了。其实他自己早就在物色活动的对象了。那天在张学海的草棚棚里,领教了汤阿英严峻的态度,她那股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情,叫他兀自吃了一惊,幸亏张学海打了圆场,否则他还不好意思走出草棚棚的大门。他感到自己有点性急,接触汤阿英这样的人要瞻前顾后,想的周到,做的自然,不能有丝毫的鲁莽,更不能性急,要慢慢进行。工会改选以后,他当上了委员,越发不能性急,否则让汤阿英的入木三分的锐利眼光发觉,于事无补,甚而会坏事的。他在接近汤阿英的道路上有意识地放慢了步子,先在张学海身上下点功夫。这时,他想到了管秀芬,她是细纱间的活跃人物,又是钟珮文的紧紧追求的对象。他和管秀芬接近,不仅从管秀芬的嘴里可以晓得一些工人的动向,还可以通过管秀芬了解钟珮文这个工会文教委员的活动。他选中了管秀芬,做为他重点活动的对象,但管秀芬自恃年青漂亮,态度傲慢,孤芳自赏,目中无人,是一朵带刺的娇艳的蔷薇。他和她接近,也要特别小心谨慎。对于她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慢态度,他懂得只有比她更傲慢才能杀她的不可一世的凛凛威风,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有时需要刺她一下两下,开出路子,让她自己不知不觉地走过来,他才能不慌不忙地把她抓在自己的手心里,服服帖帖地听他的使唤,那辰光才能派上用场。他打定了主意,暗暗了解她的行踪和兴趣,已经暗中跟在她背后好几天了,今天见她把钟珮文甩开了,那条幽静的马路又很少行人,他认为是个机会,便在她身边露了面,语意双关地刺了她一下。
  她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唰的一下,脸红了,努力保持着镇静,岔开话题,反问他:“为啥走到我背后去呢?”
  他没有点破她,只是说:“你这么年青,长得又这么漂亮,我看见你一个人在路上走,怕你遇到坏人,不放心,特地绕到你背后,给你保镖。”
  她向他撇一撇嘴。
  他和她肩并肩地踽踽走着。他有意把步子放得很慢,关心地说:“以后出来要小心点。”
  “怕啥?”她不解地望着他。
  “不是怕,单身女子晚上出来,有人陪你好一点。”
  “我一个人常来常往,用不着陪。”
  “那当然,你是女子当中的英雄好汉。”
  “你别恭维我,我受不了。”
  “我从来不喜欢拍马屁。”他虽然这么说,他的手却有意向她肩上一拍,“谁恭维你。”
  她走上一步,加快速度,想把他甩开。不料他并不跟上来,也不言语,好像在生她的气。她见他落后自己好几步路,心稍为定了一些。他们两人走到十字路口,没有多远,就到了公共汽车的一个站头。她正愁怎样可以离开他,他有意把她甩掉,冷冷地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一个人在这里等车子吧。”
  “好的。”
  陶阿毛一走,她感到十分突然,没料到他倒先告辞了。她心里感到有些迷茫,摸不清陶阿毛打的啥主意,更不知道对她是啥态度。她的两只眼睛望着陶阿毛傲慢的背影逐渐消逝在夜色茫茫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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